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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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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江楼的雅间内,透过县衙的天井,恰能将半个公堂尽收眼底。

    柳昭立在窗边,神情逐渐冷肃。

    谭峤却十分不以为意,眼见得下头又有三人匆匆穿过仪门,行至明镜堂。

    他眼力极好,认出那是江枫和他的护卫,另一个身量更瘦削的,倒像是当日过府诊治的袁止大夫。

    许是酒意上来了,他轻笑一声,道:“这袁大夫真有意思,什么热闹都往前凑,又与襄王过从甚密,说来这位殿下已有二十了吧?现在还未纳妃,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柳昭的眼神陡然冷下来,“下头闹事的人里,有没有二公子的人?”

    这声音中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怒意。

    谭峤一怔,抬手去关窗,笑道:“横竖此事不与大人相干,来,我们且吃我们自己的。”

    他正要唤人来添酒,关窗的手却被柳昭拦住。

    “贪墨的案子本官可以不管,但浦平不能乱。”

    柳昭恢复了淡漠的神情,但谭峤却不知为何,只觉有威压之感,“大人这话我听不明白。”

    柳昭默不作声看他一眼,半晌才道:“官府为何不让灾民卖田?县中的富户又为何在此时起了买田的心思?二公子心中想必比本官清楚。”

    ——

    月明来到明镜堂时,场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堂中摆着两具尸身,三两个男子在前头仗义执言,灾民们环绕在一旁,不肯令衙差靠近,外头的百姓听闻官府杀了人,如潮水般冲破衙差的阻挡,涌入正堂。

    江云期手足无措,佩剑掉在地上,显然是吓坏了。

    陆翀被激愤的百姓簇拥在中央,官帽歪了,官服乱了,推搡间,面上也挂了彩。

    忽听外头有人高喊:“襄王殿下来了!”

    堂中静下来,来人气度威仪,身量极高,显出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态。或许是被这威势所慑,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

    月明随江枫行至案前,见陆翀形容狼狈,飞快给他递了个眼色。

    陆翀忙正好衣冠,面带愧色一礼,“襄王殿下。”

    江枫径直走到公案前的圈椅上坐下。

    “殿下!”领头闹事的瘦高个忙拜下:“请殿下为我们做主!”

    灾民们都跟着拜下,“请殿下为我们做主!”

    方才何七在路上已将大致的情形向二人说明,江枫有意冷了他们片刻,才道:“碗口村的先起来。”

    众人不知其意,几个碗口村的村民站起身,随何七退至一旁。

    江枫又道:“谁是竹山村的?”

    余下的几人便陆续起了身,江枫抬手指了后头起身的两人,吩咐衙差道:“带下去,查他们的户籍。”

    其中一个蓄着两撇八字胡,颧骨高耸,瞪着上前抓人的衙差登时叫道:“官府的人杀了百姓,殿下为何要查我们?”

    江云期已经回过神,生恐江枫责怪,忍不住辩道:“本王没有杀人,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他不说倒还好,一说这话,八字胡更加激愤,“好哇!竟是皇子殿下在这里滥杀无辜,原来襄王殿下同他们串通一气,都是一伙的!”

    原本分作两拨的灾民听了他的话,霎时又聚到堂中吵闹起来。

    陆翀扯着嘶哑的嗓子同他们争辩,“襄王殿下才从外头回来,如何与本官串通一气,大家伙儿莫要信了有心之人的挑拨!”

    然而民动如烟,何其乱也。灾民们被众怒裹挟,蜂拥而上,一时之间毫无理智可言。

    衙差们正奋力抵挡,只听“噌”一声,眼前有寒芒闪过,随即是一声闷响。

    方才闹事的那个八字胡倒在地上,身首已然分离。

    鲜血迸溅,沸腾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叫,江枫一收剑,沉声道:“还有谁要诬蔑本王,只管说来。”

    一语毕,原本守在县衙外的亲兵自两侧的角门涌入,片刻之间便将明镜堂围得水泄不通。

    堂内气氛一滞,便是月明也吃了一惊。江枫在坊间素有杀伐无情的名声,众人亲眼见了,终于知道畏惧,都噤了声。

    江枫拭干衣上的血渍,指了被衙差押着的另一人道:“竹山村的来辨,可认得此人。”

    几个竹山村的灾民见唤自己,才回过神,仔细看了看,才结结巴巴道:“不、不大认得。”

    何七自顾拾起八字胡的头颅,忽举在手中,闷声问:“这个呢?”

    几人吓得一哄而散,迭声答:“没见过,没见过……”

    原来两村的村民并不相熟,碗口村的自然以为他们是竹山村的,竹山村的亦然。灾民们渐渐冷静下来,觉出不对。

    江枫的目光又转向为首的瘦高个,他见状想跑,然而才钻了几步,便被亲兵拿住。

    江枫冷道:“既非此处灾民,如何领头闹事?”

    那人嘴硬道:“行走江湖,见不得官府欺压百姓。”

    陆翀清了清嗓子,朗声回应:“官府何曾欺压了百姓,给你们发粮米,就是为了不让你们贱卖田地,以待来年耕种,众位相邻若听了旁人挑唆,贱卖了土地,来年却种什么?万不要受了他的挑唆,来同官府作对。”

    百姓们沉寂下来,思及官府的做法确无任何不妥,探究的视线便纷纷聚集到那瘦高个身上。

    却见他冷哼一声,“陆老爷说出这话,不就是为了包庇皇子殿下?你们官官相护也不止这一回了。”

    他说着瞥一眼江云期,又将视线转到地上那具尸身上。

    哂道:“殿下滥杀的那位兄弟难道也是我们一伙?再说今年河道上决了口,那些个管河道的太监还不是好好坐在家里,可有损伤一根汗毛?”

    灾民们又开始窃窃私语,低声议论死者的身份。

    江云期脱口道:“本王说过了,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可是显然没有人信他,灾民们见他动怒,有些害怕,纷纷后退。

    江云期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冤枉,不由看向江枫,期待他能为自己说些什么,江枫却只是沉着脸,依旧不辨喜怒。

    酸涩的感觉霎时涌上心头,正暗自委屈,忽见月明对他摇头,示意他噤声。他虽不明其意,也不再作声。

    王大看着地上的尸身道:“这人确是我们村的张板儿,这死了的妇人也是他老娘不假,他家里还有女人和几个孩子。”

    百姓们顿时唏嘘长叹,睁大了眼睛看向堂上几人,等着官府的解释。

    陆翀指着地上老妇的尸首驳道:“谁说竹山村的人就一定是好人了?本县看,这张板儿同贼人也是一伙,他口口声声说这妇人是饿死,然饿死之人身躯浮肿,四肢胀大,端看这妇人形同槁木,便知她定然不是饿死。”

    江枫移目看向仵作,仵作会意,上前验看妇人的尸身。

    瘦高个怪叫道:“乡亲们莫要受了官府的蒙骗——”

    话没说完,就被衙差堵了嘴。灾民们半信半疑,终于不再推拒,让开一条道。

    这尸身颈部既无勒痕,唇色亦未见乌紫,众目睽睽,又多是男子,为全死者的体面,不好验看身躯。

    可正因众目睽睽,此事干系重大,一旦离了正堂再作解释,百姓难免生疑,届时滋生了闲言,亦有损六皇子在民间的清议,故而十分难办。

    仵作尚未近前,只听一个清清淡淡的嗓音道:“你且打开死者发髻,细细验看她头上是否有暗钉。”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方才同襄王殿下一道来的少年开了口,有不少人认得她是袁神医的徒弟。

    仵作依言验看,不多时果然在死者髻中取出三枚暗钉。

    “神了!”人群中有人赞道。

    江云期又惊又疑,凑上前低声问她:“袁兄,你是怎么知道的?”

    月明小声道:“而今不过四月,又下过几场雨,正是春寒料峭,可是这老妇人头顶部却有苍蝇盘旋。”

    陆翀终于松了口气,“这便是了,张板儿也被你们收买,甚至不惜残害老母,简直枉为人子,何其可恶!”

    他将手中的惊堂木一拍,问那瘦高个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衙差将堵嘴的布才一取出,就听那瘦高个骂道:“买卖田地,愿打愿挨的事你这狗官凭什么要管?”

    百姓哗然。本朝律法,平民辱骂官吏者,问罪。知县虽是小官,也需枷号一月。

    江枫面色一变,吩咐道:“带下去审。”

    两侧衙差的棍棒已打上瘦高个的腿弯,他被打得跪扑在地,五官疼得皱起来,朝地上狠啐一口,继续骂道:

    “作出个大公无私的样子,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腌臜事?你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老子,你们见不得旁人得了便宜,哄得乡亲们断了粮,你们这些做官的找些亲戚做幌子,自己再压价买了我们的田——”

    月明心中一凝,原以为今日的这场闹剧是县中的富户为买田而煽动民众前来闹事,可眼下看来,背后之人似乎并不在意买田一事。

    若只为买田,闹到这个地步,灾民们明晰了利害,是决计不会再将田地贱卖了。

    而瘦高个这般肆意攀咬,除了令他自己在牢中多吃些苦头外,于灾民们对贱卖田地的决定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他这般不知死活的泼脏水,反倒像借着买田的由头有意离间官府与民众的关系。

    可背后之人若不是为财,又是为了什么?浦平县官民离心,于他有什么好处?

    她还没想明白,衙差又在他腰上击了一仗,他终于噤了声。

    正要将人拖走,陆翀沉声道:“且慢,照你的说法,本县既要买田,还费这多功夫发粮做什么?”

    他看了瘦高个一眼,怒斥:“妖言惑众,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押下去好好审审他背后之人!”

    两个衙差领命,一左一右架着那瘦高个朝外走,瘦高个仍不死心,冷笑道:

    “老爷们场面上的功夫做得好,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信了这些做官的,到头来骨头都不剩,好生记着这回发大水,官府可还没给我们个交待……”

    他的声音含糊起来,想是又被堵了嘴。

    明镜堂内再度静下来,陆翀疲惫地对灾民们摆摆手,“事情都弄清楚了,大家伙儿也都散了吧。”

    然而没有人动。

    此事还不算完。月明想。

    归根结底,灾民们卖田卖地是为了换一口饭吃。如今他们虽信了贱卖田地一事是有人挑唆,但官府能否保证这救济的粮米能日复一日的发下来,不说人人能吃饱,他们只求有一口薄粥,不至于饿死了人。

    但诚如那瘦高个所言,官府真的值得信赖吗?

    水患过后,纵然是富户,家财也耗损不少,而官府却在这当口强征民财。况且,冯知县的出逃昭示了这回的水患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但官府于此事的态度实在暧昧,河道衙门原本首当其冲,却只以监管不力的罪名罚了几个太监的月俸。

    谁又能保证大老爷们这回不是打着为民的旗号,为将来自己贱价买田铺路呢?

    “大老爷。”

    人群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只见一个庞眉白发的老叟颤巍巍越众而出,道;“田地是我们的命根子,要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大家伙儿也不会起卖田的心思。”

    他说着松开拐杖,作势要跪下,陆翀忙命左右道:“搀起来。”

    老叟却执拗地慢慢伏拜而下,行了一礼,才道:“外头都传,官府的救济粮发不了两天了,求殿下和大老爷今日给句准话,这传言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陆翀绕过公案走到堂前,亲自将人搀扶起来,拱手向着灾民百姓们躬身一揖。

    县中的父母官竟行了这样的大礼,明镜堂内霎时静可闻针。

    陆翀道:“陆某是贫苦出身,家中父母兄长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丰年除去赋税,也只堪堪混得温饱。若是遇了歉年,一家老小的生计都无着落。到了我这一辈,家中才算出了个读书人,我虽才微德薄,当年科考求官时也曾在神佛前发过宏愿,若一朝入仕,定要坚守本心,为生民立命,不令老弱泣于饥寒。幸蒙朝廷不弃,在这个当口调我来了浦平。”

    其实他方才的衣冠并没有整好,官帽仍是歪的,唇角的血渍也没有擦干净,但这无损他的威严,百姓们安静地等着他底下的话。

    “此次水患,浦平全县淹了大半的田地,是天灾,也是人祸。官府的处置或有失当之处,诸位父老对官府,对陆某心存疑虑也是应当。方才老人家的问题,我可以回答,自我来浦平起,县衙诸人夙夜不寐勘覆灾情,现下已将浦平的情形加紧呈报朝廷,不日便有回音。如今县衙派出去买粮的官差已在回程的路上,这两日便可到达。”

    “眼下灾祸已成定局,至于贪墨一案,朝廷既派了襄王殿下来此,定不会草草了结。还望诸位莫要听信谣传,相信朝廷,与官府共克时艰。”

    一番剖白之后,陆翀的目眶微微发红,眼底虽有浓重的乌青,眼神却很亮。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未必有多少文才,也不能振奋民心,却字字真切,令人觉得踏实。

    百姓们注视着这个有些不修边幅的县官老爷,悬着的心也落到了实处。

    江枫起身道:“自即日起,本王与诸位同饮同食,府库余粮先供给百姓,即便缺粮,也该是本王最先饿死。”

    他在北境时与士卒同寝同食,早已名声在外,是以说出这话,众人无有不信的。

    “好。”老叟眼中蓄了浑浊的泪,再度拜下,“有殿下和陆老爷这话,大家伙儿也可以放心了。”

    话音才落,只听外头的门子来报:“大老爷,刘捕头回来了。”

    刘捕头便是此次的粮差,陆翀眼睛一亮,“快叫他进来!”

    门子应了一声,自去传话,须臾,角门被打开,只见一人踉跄着朝正堂走来,依稀可见面上青紫,形容狼狈,身上粮差的官府已沾满泥泞。

    月明暗道不妙,在场的百姓都不是瞎子,端看这情形,也知此次筹粮出师不利。

    百姓踮脚张望,目光由窥探转为担忧。

    刘捕头尚不及走至堂前,便有人高声道:“官差没买到粮食,县里要断粮啦!”

    陆翀面色铁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府县粮米告罄,当初嘉陵的知县不肯借粮,陆翀便令刘捕头守在县衙等消息,又邀江枫写了一封手书问候,日前传回消息,那知县终于松了口,半买半借之下,购得的粮米约可供一县灾民十日之用。

    这些粮食干系重大,江枫恐生变故,是以特拨了一队亲兵协助押送,看刘捕头的情形,像是在路上遭了劫。

    无需过多思索,这一连串的变故凑在一处,定是有人在背后布局。浦平一个小县,到底有什么值得那人如此搅弄风云?

    江枫蹙眉,示意何七将刘捕头带下去仔细盘问。

    “恐怕那人说的是真的,官府没买到粮食,要断粮啦!”

    见他二人不答,百姓们更为骚动,质问声由四方涌向堂中。

    眼看民议汹汹,难以抵挡,潜藏在百姓中的贼子若要作乱,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思及此,月明暗自捏紧了袖中的匕首。

    一片骚乱喧哗中,忽听得自仪门处传来一个冷清清的声音,“县衙仓廪分明充盈,谁敢在此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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