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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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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山炉内的香线凝滞在空中。

    月明看着潘全礼面具一般的笑容,猜不透他这话到底是疑心还是无意。

    她搁下掺了蒙汗药的茶水,另倒了一盏递给潘全礼,展颜道:“今日以茶代酒,敬老爷一杯。”

    潘全礼也笑,“也好,吃了这盏茶,从前的事就都忘了吧。”

    月明拿着柳昭那方手帕掩唇,暗暗将茶尽数倾覆在帕上。

    潘全礼也搁下了杯盏,她在心中默计“三、二——”

    潘全礼笑道:“行了,茶也吃了,好生养着,咱家夜间再来看你。”

    他并没有如预想般倒地,月明心中暗道,这老贼果然谨慎,压根没碰那茶水。

    “老爷又要走么?”月明作委屈状。

    潘全礼点头:“今日漕粮入库,咱家得去前头盯着。”

    月明忙起了身:“老爷去河道上要万分当心……”

    潘全礼正要出门,闻言回过头来,“这话怎么说?”

    月明疑道:“老爷不知道?这河道上有蹊跷呢!”

    潘全礼颤巍巍朝她走过来,肃容道:“哪里蹊跷?”

    她四下一看,神秘兮兮道:“我听说三年前,小陵洲死了好些水鬼,现下正闹鬼哩!”

    潘全礼:……

    “那些水鬼的尸身无人收敛,都被沉了河,所以这段水路阴气最重,今日这么大的雾,那些鬼魂说不定就要出来作乱啦。”

    “老爷走在路上,若听到雾中有人唤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头……”

    潘全礼呵呵一笑,打断道:“这些鬼话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孩子罢了,咱家是不信这些阴私报应的。”

    月明瞪大了眼睛,作惊恐状,“老爷,宁可信其有啊。”

    她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又耽误了潘全礼不少功夫,令他无端生出几分厌烦,“你若是怕了,咱家让人来陪着你。”

    他说完正要开门,忽觉眼前一晃,门框上的雕花旋转起来,他张了张嘴,想唤人进来,却只觉从脚趾尖到头发丝都泛起一股酥麻,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终于扶着门软倒在地。

    博山炉中的香已燃尽了。

    月明从榻上轻灵跃下,翻遍了他的全身却未找到调粮符牌。可若没有望江楼的变故,潘全礼是要直接往漕仓去的,也就是说,这符牌定然在他身上。

    外头忽有小太监的声音传过来,月明急忙将潘全礼拖到榻上。

    小太监已叩响了门,“老爷,车轿备好了。”

    月明将门拉开,“老爷已歇下了,可有急事?”

    小太监踮着脚向门内张望,潘全礼仰躺在榻上,呼吸绵长均匀。这几日舟车劳顿,想来是累极了。他有些犹豫。

    “要我说,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还是不要打扰为妙。”月明肃然道。

    河道上的事横竖有李春盯着,小太监想,潘公公也不是回回都亲自去看,算不得紧急,他这几日漂在河上,几乎没睡过整觉,若此刻吵醒了他,恐怕要挨训斥。

    他于是对月明道:“多谢公子提点。”

    月明笑道:“我初来乍到,还要请公公多多关照。”

    小太监见她精神好了许多,恐她四处走动引来灾祸,好心道:“旁的倒没什么,公子若要逛园子,记得避开西北那处的留园,老爷从来不准人进去的。”

    月明谢过他,回身掩上门。

    潘全礼仰倒在榻上,方才事出紧急,连靴子都没脱,锦缎的被面擦上几痕泥水。

    月明眼前一亮,三两步上前将他的靴子扯下,只听“啪嗒”一声,筒中落出一块什么东西,月明捞起来一看,正是遍寻不着的调粮符牌,这老贼竟将它藏在靴筒里,也真是够谨慎。

    她探了探潘全礼的脉息,方才香中的剂量,足够他睡上一个时辰了。

    她将符牌揣在袖中,出了房门,嘱咐守在门口的小太监:“我在园中逛逛,你在此好生看着,听老爷吩咐。”

    府中守卫森严,她头上又有伤,小太监想也没想便放她离开了。

    月明摸到屋后,一袭青衣,借着那片翠竹掩映跃上屋檐,白雾之中,隐约可见往南是她进门时穿过的重重穹门,东边以山石花木隔出大小不同的院落,亭台楼阁,错落在雾中,像是主人宴客之所。西面有几间低矮的屋舍,想来是做膳房之用。

    北面竹海如涛,一直延伸到屋后,再往外便是繁华的主街,只因被竹海隔开,虽居闹市,倒不闻喧嚣。

    东南两面护卫众多,西面仆妇频繁往来,都不能走。

    北边的竹海是最好的掩护。

    月明当下一纵身,随枝叶起伏摇摆,踏着竹海向北疾行而去。

    她的身法极轻灵,府内的护卫纵然听见枝叶响动,也只会当作飞鸟穿行林间,并不在意,不多时月明便到了北面院墙。

    才一落地,便听得林间一声瑟响,月明抽刀戒备,“谁?”

    “别怕,是我。”话音落,林中走出一个人来。

    “江枫?”月明收了刀,“怎么是你来了?何七呢?”

    江枫清咳一声,答非所问:“北面有竹林作掩护,你轻功好,我猜你会走这边。”

    时间紧迫,月明无暇理会,掏出袖中的符牌递给他,“快,药效只有一个时辰。”

    江枫忍不住伸出手,“你的头——”

    “这个呀?”

    还没触到那层白纱,月明指着自己的额角,眉眼弯弯,“这是我唬那老贼的,装得像吧?”

    江枫手一顿,扶上她的肩膀:“你自己一切小心。”

    “我明白。”月明点点头,心中疑惑,这两日他怎么这样啰嗦了?

    江枫看着她的眼睛笑笑,没再多言,跃上院墙,消失在雾中。

    ——

    渡口,水次仓。

    李春靠在一把高背扶手椅上,翘起一只脚。

    漕军和民夫们扛着一袋袋白粮自他跟前鱼贯走过,到粮仓门口顿住,而后艰难抬脚,迈过门槛。

    仓场侍郎不在,现如今是柳御史和河道衙门的人管着漕仓,韩善利事先打过招呼,粮食入仓的重量不必卡得太严,是以今日运粮,那些吏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了核查的些样子而已。

    李春却不敢乐得清闲,他起身巡视,不时敲打那些躲懒的民夫。

    要知道,粮仓这头虽打通了关节,但运粮官胡成民却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货色,自己不爱财,也不许别人发财,今日好容易甩开了他,若不加快动作,等他发觉,干爹这笔生意可就做不成了。

    他自小跟着潘全礼,知道只有干爹舒坦了,自己的日子才能好过。

    正出神,只听“砰”的一声,李春吓了一跳。

    原来是一个民夫踩了青苔,滑倒在地,膝盖磕在石板上,血水、汗水混着黄绿的泥水模糊一片。

    他却仿佛不知道疼一般,不住将洒出的白粮捧回袋子里,一边念叨着:“老爷饶命,再也不敢了……”

    李春走上前,黑色描金的长靴踏上去,雪白的米就尽数陷到了泥里。

    民夫停下动作抬起眼,李春撇了撇嘴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民夫垂下头:“是米。”

    “错了。”李春睥睨道,“是给皇上吃的米。”

    他将靴子挪开,嗓音十分尖细,“都脏成这样了,皇上还能吃吗?”

    他转身慢悠悠在椅上坐下,自有懂眼色的小太监执鞭上前。

    民夫求饶不止,李春轻描淡写道:“洒去的粮食从他工钱里扣,提远些去打,去去晦气,也长个教训。给皇上办差,可容不得你们这样毛毛躁躁的。”

    小太监并没走远,民夫的哀嚎声中,送粮的人一步步走得更小心谨慎,李春十分满意。

    “住手!”

    李春循声看去,来人一袭文官青袍,身后跟着十余个县衙的差役,扯一面高高的幡子,不必想也知道是新任的知县陆翀。

    他一把夺下小太监手中的鞭子,怒道:“道路湿滑,漕粮的这点损耗在所难免,且早在征收时就已计算在内,是谁借你的胆子殴打民夫?”

    潘全礼料到县衙的人会有动作,早叮嘱过李春,县衙背后是五皇子,他们是要设法打漕粮的主意,漕粮尽数入仓是第一要紧的事,等闲不能同陆翀硬碰硬,没得叫人抓住了把柄。

    李春忙跪下道:“回知县大人的话,大人不知道,这些民夫惫懒着呢,若不严行约束,这一路上不知该折损多少粮食,小人也是替皇上办差,犯了错便要挨打,河道上的规矩历来是这样的。”

    陆翀命人将那民夫送去附近的医馆,负手道:“你不必抬出皇上来压我,大周的律法本县念得比你熟。”

    他转身指着几名公人道:“这几位是县衙的斗级,这位是仓房的书吏——”

    还没说完,李春警觉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陆翀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大周律法有明文,漕粮入仓,需有县衙的斗级和仓书在场,将漕粮数目记录在册。”

    “本官还没问潘公公,为何漕粮入仓,我县衙却未接到任何消息?公公办了这么多年差,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这人果然是来找茬的。

    李春赔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次的漕粮是北上押往京中的,原本不停靠浦平县,是以没提前知会大人一声。只因浦平河道淤塞,水上湿气重,漕粮容易霉烂,总不好一直漂着,这才不得已借河道的仓房一用。”

    陆翀道:“既是要用仓房,为何不知会本县一声?”

    李春道:“大人有所不知,此番用仓,并非兑运漕粮,只是借此存放北上的粮草,一应损耗,不与浦平县衙相干,大人又何苦非要掺上一脚?”

    陆翀心知他说得有理,话说没出口,自己就气短了三分。方才他有意混淆了借仓与兑运,现下为了明日的粮食,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同他周旋。

    从前他看不起那郎中巧言令色,现在方知睁眼说瞎话也是要些天分的。

    “你……大胆!”陆翀大喝一声。

    他本就一脸正气,这一喝气势十分威赫。

    这回不单是李春,连身边的小太监也都跪了一片。

    陆翀没料到自己这一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怔在那里苦思冥想。

    半晌,李春疑惑抬眼,只见陆翀佯怒道,“有所不知,有所不知,你总说本县不知,难道本县要做什么还用你来教吗?那这知县的位子也让给你来做好啦!”

    李春知他黔驴技穷,不愿再纠缠下去,起身道:“小人不敢,但小人是否依律办事,大人心中有数。”

    陆翀也知道耍嘴皮子非己所长,径直一挥手,“给老子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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