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
车行4个多小时，经过了好几条穿山隧道，终于看到了n省的界碑。下了高速公路之后，又在国道上开了一会儿，眼前便出现了那广袤的大草原。
车子穿梭在中间的一条水泥路上，星星点点的牛羊散落两侧，粗狂豪迈的民歌也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歌声最亮的地方，集中着一片毡房，像是影视作品中出现的场景。
楚银晴见了新奇，转过头兴冲冲地问他：“戚烨霖你爷爷奶奶真的住在蒙古包里吗！”
刚刚一路上都相当安静，后排的三个人安安心心地觉醒着午觉基因。楚银晴虽然睡不着但也怕吵到别人，所以除了给他递了几次水之外没和他讲过话。
这下给了他个机会，他憋了一肚子的话当然就要滔滔不绝地往外蹦一蹦，跟单口相声一样。
“对呀，游牧民族嘛。他们经常还要搬家的，有时候人都找不着，今天我们恰好走运。我爸小时候都是骑马上学的，每天5点半起床，骑行2小时，放学回来家都没了，给我妈感动得要命，赶快就要扶贫救苦一下。”
是她大意了，刚刚就不该给这人说话的机会。前面可信度还算有，后面实在越发离谱。楚银晴翻了个白眼，理都不想理，他爹妈估计也和她共享同样的心理活动。
后排他老哥听不下去他这胡说八道，简短地提示道：“那拉提蒙古族文化体验村。”
楚银晴这才注意到每个蒙古包上都写了这样的一行小字，一时也是有点语塞。
魏云起正经地说完，戚烨霖就又要接着这个话茬儿继续说了：“爸，您干脆带领老魏家入股一下这体验村吧，每年都来送钱，我看爷爷都快成大汗了。”
被cue了好几下的魏教授终于忍不住要站出来叫停：“烨霖你专心开车，别走过了。云起，给你姑姑发个消息，说马上到了。”
两个儿子各自有工作后，魏教授便换了个正式点儿的解释：“晴晴，我们这边没什么好东西，家里也小，只能带你来外面吃点特色菜。你吃不惯一定直接和叔叔说，不要勉强。”
大概也秉持了戚教授的那个好好招待她的原则，说得相当客气。
楚银晴正有点不好意思，打算也回上一段客气，结果有些人话多得不得了，直接就抢过来要说：“爸，她肯定吃得惯的。就在我们学校对门儿那家烧烤摊的烤羊排，她一口气能吃8块儿。”
被内涵了一下食量大，楚银晴更不好意思了，忍不住强调了一下有些人这夸张的修辞手法：“戚烨霖！没有你说的那么多！”
但显然魏教授对他儿子满嘴跑火车的认知不够准确，几乎同时叫了一声：“真的呀！”听上去相当惊喜。
不好破坏这份惊喜，楚银晴也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承接上了那一段客气：“嗯，叔叔我挺喜欢吃羊肉的。而且，刚刚听戚烨霖讲还有一些仪式什么的，感觉很有趣，期待哈哈哈。”
“仪式？”从小吃羊肉长大的魏教授被这个词给搞懵了，兀自嘟囔了一句，“什么仪式？”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刚刚一直没说话的戚教授忽然明白过来，立刻坐直身体给司机拍了一顿，严峻道：“烨霖，你怎么和你爷爷讲的？”
“嗯？”司机同志缩了一下肩膀，装蒜技能满分，“就是跟外公一样啊。”
“戚烨霖！”
察觉到母亲马上就要爆发，戚烨霖立刻抢了个话喊了个冤：“对外口径当然要保持一致啊。要不爷爷奶奶不又要觉得我只跟姓戚的亲，不跟他们亲了？”
这一刀看样子是插到戚教授心窝里去了，她愤愤地推了一下自家儿子的后脑勺，没再说什么，搞得楚银晴也有点莫名其妙。
车子行驶到一间金顶的毡房外面停下，楚银晴刚一下车就闻到很浓烈的碳火和羊肉的味道。
戚烨霖绕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趁他爸妈还在拿后备箱里的行李和礼物，推着她率先掀了帐子走了进去。
和在戚家那格外郑重的介绍不同，在这里，他也入乡随俗一样，就站在门边，介绍得格外豪爽：“爷爷奶奶，这我媳妇儿，好看不？”
边说着，他边揽着她的肩膀把她往怀里紧了两下，昭告天下似的。
楚银晴很久没贴他这么近，听着他那格外直白的称呼和夸奖，全身都要烧起来了一样。她不好意思地抬眼往另一边望去，差点就又被这满满一屋子人吓了个够呛。
帐子的正中央挂了一张大汗的画像，而画像下面坐着的那位“大汗”此刻喜笑颜开，发出了一阵很爽朗的笑声，连声说了好几个“好”，然后便起身，作势要迎过来，十分热情。
楚银晴可受不住这大礼，连忙跑到两位老人的身边，扶他们坐下，边打招呼边自我介绍道：“爷爷奶奶好，我叫楚银晴，您叫我小晴吧。”
他爷爷奶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激动地眼睛里闪着光，又感叹了一声：“真好啊。”带着一点n省的口音，十分亲切，有种相当满意所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样。
想到这里，楚银晴又有点不好意思，抽出一只手把头发捋到耳后，然后回握住两位老人的手，客气道：“冒昧打扰，给爷爷奶奶添麻烦了。”
本来想承袭一下在a城的礼仪，却看两位老人的眼睛变得略微困惑。还好戚烨霖走了过来，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话，又重新把两位老人哄得开开心心的。
楚银晴忍不住侧目了一下，有些人的语言天赋是相当好啊，她还从来不知道他会说蒙古语。
除了年纪比较大的爷爷奶奶们外，在场的小辈们都会说普通话，纷纷围了过来，俊男靓女、郎才女貌、真是般配之类的，说了一大串。
楚银晴被说的面红耳赤的，只能一边在戚烨霖的介绍下叫着各种亲戚的称谓，一边心里感叹魏教授家真是人丁兴旺，什么四爷爷五奶奶六表叔的，十好几口子人，场面异常热闹。
帐外的剩余三个人终于提好了拜年礼进门的时候，楚银晴正被戚烨霖的唯一亲姑姑、三爷爷家的表姑妈和二奶奶家的表姐一起推着前往大帐旁边的一间小帐。
她进来之后便有点愣住，因为这里俨然就是一间婚房：红色的帷幔垂在帐顶，像是天空中的太阳。凳子、立柜和箱子全都是刷了红漆，连床上都铺了一条红色毯子，印着祥云、花卉和草木的纹路，看上去很是喜庆。
屋外是一大家子的说话声和笑声，后来又隐约传来草原乐器演奏的音乐声和欢快的歌声。屋内，楚银晴傻傻地抬着胳膊，看着几位长辈很麻利地给她换上了一套很有民族特色的衣服，戴上头饰。
当视线被一块红纱遮住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她现在在穿的是婚服。
然后鼻子便很不争气地开始发酸，眼底也泛起热意。
之前，她在拉斯维加斯的时候和戚烨霖描述了她梦想中的婚礼：亲朋好友的祝福，两个家庭的肯定，红纱和红盖头，周围人的称赞……
其实，她之前从来都没有计划过这些，当时只是想着要故意为难他，叫他放弃结婚这个念头。可是他说他明白了，不会让她等太久的。
缓兵之计，她才不要上他的当。楚银晴心里默念。但是10天之后的现在，这些东西便都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和她说过的一模一样。
所以原来，他什么计也没有用。至少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永远都是那个赤诚的小王子。
耳边的音乐忽然转了个调子，声音高亢，节奏明快。楚银晴被人牵着手一步一步往外面走，然后被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
戚烨霖的手很好看，手掌很宽，但是手指却细长细长的，指节分明。右手虎口处有一块薄茧，代表着默默守护宇宙和平的勋章。所以她一摸就知道是他了。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今天他的手很凉，甚至比中午的时候还要凉。
也或许，是她的手太热了，而且不止是手。
耳边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腿侧隐约感到一点热意。楚银晴忽然想起，她要的中式婚礼中有一个环节就是和火有关的：从旺火中穿过的夫妻会受到火神的保佑，双方爱情红火，至死不渝。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使劲攥了他一下，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他像是误以为她没有安全感，所以用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敲了两下，又安慰道：“不会烧到你，怕就过来点儿。”
给了她一个贴他更近的理由，楚银晴便顺着这个很合意的台阶走了下来，真的贴到了他身侧，这才感受到来自于他的暖意。
仪式好像很长，楚银晴什么也看不到，四周嘈杂，但身边人的声音却很清晰。于是她便全都交给了他，跟着他走走停停，跪跪拜拜的，最后好像坐到了床上。
忍哭忍得大脑昏昏沉沉的，视线已经有了些微的模糊，她甚至感觉眼前的红色好像出现了一点光影变化，像是昨天的烟花，又好像出现在洛杉矶比弗利山顶的“极光”。
对了，她记得那个时候，他就说过，只要是她想要祝福，他们就一定会有。
今天，他又把类似的话又拿出来说了一次：他不要等天意回心转意，要人定胜天，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哪怕是用他的血、他的命……
而她现在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
华国和朝国难以和平共处。即使一时因为婚约达成了同盟，但因为掠夺的恶习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所以朝国自以为高枕无忧的结果只能是成为华国的附庸。
死路一条。
高瞻远瞩的小王子早就看到了死路，也看到了爱人的猜忌，所以他决定硬闯出来一条生路。
只成为合格的华国王子远远不够，而他绞尽脑汁的结果就是“颠覆政权”，自己成为“国王”。或者，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有这样，才能够保证华国的掠夺之手永远不会向朝国伸来。
但这个过程很难，他需要做很多之前很不齿的事情，甚至有可能需要背叛朋友，出卖家人，或者用别的国家的利益来做交换。因为每个华国王位的背后都是尸横遍野和血流成河。
公主不许他这样做，他的良心也不许。于是这个善良的小王子不会横别人的尸、流别人的血，只能不断横自己的尸、流自己的血，踩着昨天的自己往上爬。
他外公说，这是他的新生，会难一点，但只要坚持下去，前途无量……
头上的红纱被掀开，心上人出现在面前。
他的装束和往常不太一样，戴了一顶滑稽的高帽子。可是楚银晴只来得及欣赏到这么多，便迫不及待地拥住了他的脖子，然后终于哭了起来。
戚烨霖像是被吓了一跳，刚刚只是弯下身子，但后来为了配合她的高度，便慢慢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环过她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任由她的哭声逐渐变大。
他母亲说的没错，他真的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来逼她改变主意，很过分很过分。
很过分地对她好；
很过分地把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底气一击即溃；
很过分地又给了她那么多不知所谓的底气，让她一意孤行地去做那件错事……
“戚……戚烨霖……”
终于能出声了，她要骂他，狠狠地骂他，更要狠狠地骂醒自己。
可是，偏偏脱口而出的话却变了另一个样子。
“戚烨霖，你可以再对我过分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