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局
上次一别实在匆忙。戚烨霖冷冷地说完那句关于陌生人的话之后便迅速起床穿好了衣服，消失在了清晨6点的大草原上。
虽然他留了字条，说临时有工作、同事要接他走，但是除了爷爷奶奶之外没有人信。
戚教授缓了一会儿神，便闷声闷气地喊她丈夫送楚银晴去机场搭最早的航班回c城，于是魏教授穿好衣服之后便当起了司机。
二人一路上鸦雀无声，临别时，他才说了声：“晴晴，给你添麻烦了。”算作最后的道别。
现在半年过去了，大年初二一早上发生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楚银晴从魏云起的信息中猜测，或许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戚烨霖。
分手的事情他们已经都清楚了，于是他们便从戚烨霖这失态中误以为她已经用掉了那关于名字的杀手锏来“自保”。
可事实上，她没有说，魏云起一定也没有说。
如果这件事现在被泄露了出去，便只有一种可能：是戚烨霖那同事告诉他的。
得出这个可怕的结论后，楚银晴心下一沉，莫名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局。
魏云起这次隔了很久才回复：“抱歉小晴，是我太激动了。”是为他刚刚那略微冒犯的第三条消息道歉，大概也从她这不假思索的回复里洗脱了她的嫌疑。
“那他或许不知道，只是被调了职，不是他自愿要去的。”
魏云起稍微冷静了一些，发来的消息正经多了。
“但他走之前给我们留了话，说他得去赌上一把，为他自己活一次。”
然后，又发来了一张对话截图，显然是戚烨霖的遗言全文了，大致梗概和云起哥转述的差不多，只是这人说的轻松多了。
“赌赢了，我彻底自由；赌输了，送给大家一个一等功家属荣誉称号，也不算丢人[respect]。”
楚银晴也搞不懂这人为什么留遗言的时候都要加那么多嘻嘻哈哈的小表情，好像是故意调节气氛似的。可是他这次调节得相当失败，她一点儿也不想笑，鼻腔和喉咙一片酸涩，涩得她神经都在发痛了。
“云起哥，戚烨霖说他只赌一定会赢的，我们跟着他下注就好。”
楚银晴深吸了几口气，传过这条相互安慰的消息之后，又对着她那置顶联系人发了两条消息。
“戚烨霖，你说过，我是可以许愿的。”
“你现在还要不要听我的愿望了？”
她知道那大寿星看到就一定会回，只是又等了几周，却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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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7月底，楚银晴第二次见到了安宥星，在安氏的品牌发布会上。
会场的香氛和模特的妆容用的都是尹氏的产品，她作为特邀嘉宾和他一起压轴出场，穿着安氏2x13年冬季新款服装走过那长长的t台，被镜头和镁光灯包围着，感受着人群的仰望和赞美。
十分重量级的品牌推介活动，看到场明星的咖位和媒体的层次便知道了，安氏这是在孤注一掷。而结果也如预期所想，至少从社交媒体铺天盖地的讨论中便可见一斑。
干这工作十分讲求时效性，楚银晴刚换了衣服准备卸妆，助理便拿来新闻通稿和照片叫她审核。
她认真地盯着那聚光灯下挽着胳膊站在一起的一男一女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十分荒诞。
她简简单单地和一个合作方的男子拍一张照片，就能为两家企业带来上亿的销售额和利润。但她和戚烨霖却只能在黑暗中相拥，在无人处相爱，正正经经地谈了一场恋爱，却只有两张合影……
等一下，合影？
大脑里有一根弦就忽然崩了一下，然后所有凌乱的线索碎片一瞬间全部归位。楚银晴浑身一冷，好像一下子就被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戚烨霖在他生日那天扔给了她一颗洋葱，她现在终于扒到了内核：原来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合影。
华国的小王子打算解朝国之围，于是便利用自己的信息优势打了个时间差，制定了一个“人定胜天”计划。
“颠覆政权”他还不够格，所以他只是暂时握住了辛磊和许棹，装作大权在握，试图争取小辈们的支持。——这只是小王子计划的一半。
和他教给伍远的策略一样，这计策还有后一半：利用国安来离间朱家和戚家。
国安虽然素来被认为是朱派的，但属于朱市长夫人那一边，关系没那么近，而且一向独立且神秘，从来都没有掺和过政治内斗。
但这次国安借机跳了出来，甚至那份重点审查名单直指金融、能源和房地产行业。戚家人一看便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做贼心虚的鹏翱立刻就要向海建宣战，两家离心，联盟不攻自破，尹氏之围就这样解开了。
朱家人也不是傻的，为了救他们的海建，他们很快便锁定在了这位在国安系统里煽风点火的戚家人身上。只不过这人目前只算得上是国安的底层打工人，看上去没那么大影响力；而更重要的是，这人没有背刺家人的动机。戚烨霖再装个傻喊个冤，用上一套“白马非马”，就可以逃出生天。
相当漂亮的一套计策，只是小王子精妙绝伦的计算中少算了两张照片，于是最终折戟沉沙。
戚烨霖说谎的时候手会变冷，所以从今往后没有让她不舒服的事是假的，他不会受伤也是假的。但那句“指鹿为马战略失败，白马非马战略同样雪上加霜”是真的。
他在帮她寄信的时候，从没有想过她会把那张合影给寄出去。或许他露出那张结婚证是有别的目的在，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要把她扯入局的意思。因为他必须得和她保持距离，才能够保证他这个躲在暗处的计划能够成功。
但是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索性将计就计：一边继续把他们两人绑定在一起，在这个大家还没纳过闷儿来的窗口期，让尹氏尽可能吞下更多的资本，顺便换给她几个月的和平；另一边，他又故意做出那张让所有人都显而易见“被分手”表情，继续暗中活动。
然而第二张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照片出现了：那张鬼屋“太平间”门口的“一家三口”。他当时还很张扬地留上了“戚○楚”的大名，现在看来实在宛如一种挑衅。
不知道两家人是不是误解他俩甚至把孩子都生好了，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已经齐刷刷地锁定了这同一匹害群之马，甚至连他煽风点火的动机都清楚了，于是便不再听他的鬼话，直接借刀杀人，决不能让他再和尹氏走在一起。
所以，戚烨霖父母才会被卸掉社会职务。他自己也被调了职，去执行那有去无回的危险任务。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楚银晴又想起了这句话，不禁浑身发抖。
所以最终，她还是变成了害死伯仁的凶手。
眼泪夺眶而出的一瞬，化妆间的灯忽然灭了。
楚银晴愣了愣，正要掏出手机点开手电筒，就听黑暗中传来了个干净的男声：“别动。”像是很柔软的丝绸轻轻滑过了她的耳朵，她不禁浑身一抖。
朦胧的视线中，眼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点火光，在黑暗中摇曳着向她靠近，映出一个男人的嘴唇和下颌。
那唇角的弧度含着一丝按耐不住的笑意，明明很迫切地想看她的反应，却还要故弄玄虚地把脚步放轻，动作放缓。
心跳忽然乱了方寸，热意在全身蔓延。楚银晴连忙捂住了嘴，才没发出那声呜咽。
她想，她一定是出现了幻觉。要不然，为什么会看到戚烨霖出现在她背后，把一块儿蛋糕捧到她眼前。
“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但是气息却出现在她耳边。很轻很轻，像是怕吓着她，吵醒了她的美梦似的。
“要不要许愿？”
有些人最近总是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讲，从他生日讲到她生日。
楚银晴刚刚想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讲了。
因为他只是想知道，他的血他的命到底有没有价值。
而在拿到了她的“大红花”之后，他即便是死了，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嗓子也被哽住，楚银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
其实她的愿望已经许了无数遍，只是有些人这耳朵总是像个摆设。
她想他活着。
她没他那么多文采，只能很朴素地希望他活着。
那大聋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如果圣莫妮卡海滩的日出和他的命都是虚妄的，那她更希望出现的奇迹是后者。
可如果天意还是不肯，非要他去死，那她宁愿用她今后余生全部的愿望来换他活着，只求他能活着……
不知道念了多少遍，楚银晴才终于吹灭蜡烛。
卖火柴的小女孩儿用掉了最后一丝光明，于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再度变成漆黑一片，安静得只剩下了自己越发沉重的呼吸声。
原来不过都是南柯一梦罢了。楚银晴在心里自嘲。
那可怜的小王子不会再回来了。是她害死了他。
失声痛哭的前一秒，耳边却忽然传来一串笑声：“楚小姐的生日愿望好长，我手都举酸了。”
楚银晴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去，隐约从窗外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中看到了一张脸。
有几分熟悉，但是又感觉有点陌生。
心跳仿佛从一片死寂中再次活跃了起来，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可是，还没有得逞，灯便“啪”的一声被人打开了。
房间大亮，助理稀松平常地走了进来，但走到一半便停住了脚步，立刻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呆滞的目光从门口缓慢移动到眼前，视线虽然依旧模糊，但是楚银晴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戚烨霖，也不可能是他。
意识到自己失态，楚银晴立刻慌乱地缩回了手，连忙站起身低下头，飞快掏出纸巾擦了擦眼泪，又吸了吸鼻子，随口胡诌道：“抱……抱歉，安总，我刚刚在看纪录片，是……有点感人的那种。”
安宥星大概也被她这满脸眼泪给吓着了，傻乎乎地端着蛋糕站在她身前，半张着嘴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听她解释才又附和似的笑了两声：“哦哦，感人。嗯，感人就好，你……喜欢就好哈哈哈。”
显然没信她那纪录片的鬼话，只是意外于自己的这个小惊喜设计得相当成功。楚银晴想了想这傻笑的深层次内涵，脸上不禁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
他们俩这样面对面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安宥星又欲言又止地指了指眼前的蛋糕：“那……这个？”像是在问她要不要吃。
不好让人家想东想西的，楚银晴礼貌地接过，客气道：“谢谢，劳安总费心了。”
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这声音实在哑得不成样子，连忙装作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安宥星缓缓点了点头，又指了指门口说：“那我……？”像是在说那他就不打扰了。
刚刚发布会现场熠熠生辉的小安总现在忽然支支吾吾地和她讲起了手语，不知道是这人在照顾她的什么情绪，还是真的和他母亲形容的一样，嘴有点笨。
还挺体贴的。楚银晴虽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但最基础的礼貌还是要有的，便叫住了他：“安宥星，你等一下。”
她拿起餐刀把蛋糕从中间一分为二——这人选了个红爱心的款式，虽然这样切感觉有点不吉利，但是其他的切法也着实怪异。所以楚银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下了刀，然后又把一半红心装了个纸盘子递给他，尽量轻松道：“借花献佛了，我记得你晚上没吃饭。”
安宥星像是有点受宠若惊，连忙推脱了一下：“啊我……”
还是那说了一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样子，眼睛躲躲闪闪的，脸也通红通红的，十分滑稽。
不确定眼泪什么时候又会流下，楚银晴连忙把盘子塞到了他手上。
“拿着拿着，今天太晚，我就不请你吃饭了。”她爽快道，“下次你过生日提前通知我，我请你吃饭！”
虽然她这话也不算是随口一说，但是安宥星显然不是随耳一听。因为下次再见，就真的是他过生日。在x塔最高处的餐厅，他把一整层都包了下来，请她吃饭。
看上去，7月份那发布会开得相当成功，老大哥现在已经康复出院，甚至又恢复了昔日辉煌，于是便找到了之前为他实名献血的救命恩人。
无以为报，所以他决定用自己的后半生来答谢——顺便，准备再给自己挂上个终生血包。
楚银晴看到那单膝跪地手捧玫瑰花的男人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人生中的第二次求婚来得猝不及防。安宥星大概从小道消息处得知她数学不好了，这次没有为难她从1数到7，因为那最耀眼的一颗钻石就在那一大捧玫瑰花的正中央，想装看不见都难。
只是他还是很怕她装傻，所以见她愣着，便直白地问出了口：“小晴，你愿意嫁给我吗？”
像是也觉得自己这一问突兀且草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很多胆怯与不安。
这问法在对等和尊重上面可以得100分满分，和有些人那美国恐怖故事版本相比，好的不止一星半点儿。
可尽管这样，楚银晴却还是更喜欢上一个版本。至少那一次里，戚烨霖很认真地说了爱她。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了。
心里莫名有些难过，楚银晴伸出手捂住了嘴。
但这个反应好像被人理解错了，因为四周响起了相机快门的“咔嚓咔嚓”声。
楚银晴回过神儿来恍然大悟，原来这次是在精心搭好的摄影棚里演偶像剧，周围的导演、场记和男一号全都在等她说完那句台词，然后收工下班。
这代表着对等与尊重的选择权给了也像是没给似的。被一众媒体记者朋友真挚的眼光包围，楚银晴觉得自己在做出任何一个反应之前，好像都要先在心里斟酌一下两家股价才行。
出牌与制衡，风险与收益，她这次终于没让母亲失望，开始去算计这些了。
只是第一次算这东西经验不足，一时半会儿也算不明白，所以楚银晴先把手放了下来，又默默做了几个深呼吸稳定情绪，才终于开口。
“安宥星你要不要先起来？这件事比较重要，我会和我父母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好吗？”
相当冷静，宛如一个竞争性谈判现场做不了主、于是只能提出“回去请示领导定夺”的项目经理。
自由发挥的台词让对手演员露出了一秒钟的困惑，不过安宥星还是立马站起身把花儿塞到她怀里，眉飞色舞道：“好呀，我会等到你答应为止的。”重新拉回偶像剧拍摄现场。
相当浪漫的一句话，有的媒体朋友甚至都不禁惊呼了一声，窃窃私语了起来。毕竟这故事可比那十分老套地“i do”之后双方亲在一起要更具新鲜感一些。
安宥星像也很满意自己的这句临场发挥，洋洋得意地笑着看她的反应，等她再递出下一句台词。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下，楚银晴心脏的某个角落忽然痛得难受。
见她哭了，眼前那个男人笑容更盛，却拿她没办法一样故意摇了摇头，然后很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推着她往那窗边最好的景观位走去。
“怎么这么爱哭呀？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去吃东西了，好不好？”
大概是哭得缺氧头晕，楚银晴总觉得这声音、语调和断句方式都相当熟悉，好像有些人一边看她笑话一边却在柔声哄她一样。她差点就要伸出拳头揍他几下，再无地自容地把脸捂住来一句：“戚烨霖你讨厌死了！”
只是犹豫了一秒，她的拳头便收了回来。因为她知道，这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现实世界总是精彩而又残酷的。时隔3个月，有些人心心念念的一等功表彰终于来了，不光传到了家里，还传到了学校。
所以，“天意”没听到她的祈愿，“大赌鬼”这次赌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