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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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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三郎望了望天色,皱眉道:“大郎君,将军说今晚——”

    徐崇朝抬手止住他道:“等一晚,明日再走,阿父不会怪我的。”

    钟氏长叹一声,由他去了。

    徐崇朝瞥见狸奴还在,不由得一愣,碰碰她袖子道:“天不早,回去罢。你阿母该担心了。”

    “这里怎么办?”

    徐崇朝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这么多人呢,彼此也有个照应。”

    “那我明日再来。”

    “不必了,”徐崇朝顿了顿,低头道,“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城,小娘子且好生歇息着,待到……待到这件事过去,我们后会有期。”

    “那……后会有期。”狸奴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倚门回首,朝他和徐娴娘挥挥手。

    从窗格中凌乱透进来的光束,将榻上身影分割成散漫碎片,总让她心口沉闷不已。

    这天夜里起了大雾,狸奴清早推开门,眼前白茫茫一片,潮润的空气刺激得喉咙发痒。她凭以往出城樵采的经验判断,这样的天气,城门是不会开的。既如此,徐家人应该还在将军府。

    狸奴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又溜到了将军府,直接绕到后宅附近翻墙,一落脚便听到隐隐有悲戚之声传来。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然而她一步步走过朦胧的满园青翠,只觉得脊背发凉。

    老夫人夜里心悸,已经殁了。

    狸奴呆呆地望着曾经瘦削单薄的老妇,灰白的面色,僵硬的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

    怎么……说走就走了?

    昨日,不,几个时辰前,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吗?

    她鼻头一阵酸涩,不知是为这一面之缘的老夫人,还是为胸口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陌生。

    徐崇朝见到她,枯槁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讶异。

    狸奴连忙解释道:“我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

    “是时候盖棺了。”钟氏眼下青黑,一脸疲惫,招呼着寥寥无几的家仆处理后事。一家人准备出逃的阵仗太大,府中的仆役得了风声便作鸟兽散,人手稀缺处处掣肘,一伙人张罗了半宿,才连夜买来了棺材。

    事态紧急,也只能草草了事。灵柩停放在前堂,至于剩下的事情,钟氏只能拿些银钱来吩咐手下人去做了。

    与此同时,出城的马车也已停到后门。一行人不敢大摇大摆地用将军府的车驾,这几辆车上半旧的灰油布已有些泛白,看上去普普通通,对刻意掩饰身份的这行人来说最合适不过。

    “可是夫人,外面大雾,城门还没有开。”罗三出门打探了一番,无奈地回来了。

    钟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再耽误下去,庾慎终就快追杀过来了!”

    徐崇朝皱眉道:“罗三,有什么符信可以让守城士兵开门吗?”

    “有是有,可必须是镇北将军或者丹徒县令的符信。”

    镇北将军徐宝应如今远在青雀洲,而丹徒县令……不就是西河宋氏的宋荫甲?

    狸奴在险些被宋光甲抓去做奴婢之后,格外留意西河宋氏的消息。原来这宋氏不仅富甲一方,在丹徒官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宋荫甲就是宋光甲的兄长。

    她不由得发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凶神恶煞如宋光甲,他兄长又能靠谱到哪儿去?

    果然,徐崇朝也摇摇头:“那宋县令并非宣武军人士,未必与我阿父一条心,若是从中作梗便麻烦了。”

    众人一筹莫展,只得先行上了车,到城门口苦苦等待。

    京门商旅往来繁华,被大雾困在城里的商队早就排出了长队。徐府几辆车混在其中也不显眼。

    等待的时间最为漫长,狸奴还跟在一行人后面,晨雾打湿了衣摆,浓重水汽压得人透不过气。

    徐娴娘紧张得小脸煞白,徐崇朝安慰道:“待会儿出了城,四五个时辰便能到青雀洲与阿父会合,晚间已经在江北了。别担心。”

    说话间人群开始松动,原来是城门打开了。马车缓缓驶动,徐崇朝探出头,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道旁狸奴道:“出来这么久,赶快回家罢。”

    狸奴望着迷蒙日光中的少年,那笑意未达眼底,青涩的面庞浸染着与年龄格格不入的厚重的思虑。她仰着头想要笑,却只觉眼眶湿热。

    徐崇朝向她挥挥手:“后会有期。”

    “郎君保重。”狸奴奋力挥挥手。

    罗三郎扬鞭吆喝,车轮辘辘起行。那一行小小的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渐行渐远,义无反顾地朝着无尽远方疾驰而去。

    ————

    一连下了几场雨,京门内外天潮潮地湿湿,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水汽。将军府的桃花败了,反倒是恣意舒展的枝叶挂着湿漉漉的水珠,一派青翠可人的样子。

    老夫人的棺材隔日便悄无声息地匆匆下葬了,多事之秋,也顾不得礼节。操办这事的是将军府的老家奴,纵是人去楼空门庭冷落,也一如既往地按照钟氏嘱托处理后事。

    连日阴雨虽停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他正在后园给花树除草,忽然听到石子落地的咕咚声。循声望去,一个藕粉色布襦袴裙的小娘子坐在墙头,正呆呆地朝这边张望。

    “老伯,将军府的人都走光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老家奴哈哈一笑,遍布皱纹的脸上满是沧桑的褶子:“老奴三十年前便在这里,见惯了这府中的人家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如今不过是又一个轮回,为什么不等在这里?”

    狸奴疑惑道:“这里住过很多人吗?”

    在她并不厚重的印象里,只有那位春风得意的徐大将军。

    “可不是么……”老家奴浑浊的眸子里涌动着深邃的回忆,他掰着瘦骨嶙峋的指头道,“二三十年前谢将军在此地开府,老奴可是第一波进到府中伺候主子的人。谢将军之后来了位苏将军,苏将军之后来了位崔将军。如今的这位徐将军,才在府中住了五年呐!”

    狸奴望着园中森然蓊郁的树木和远处檐牙高啄的屋舍,原来它们已经在这里伫立了那么久。

    “这花草是新栽的,这屋顶是新翻的,可这座将军府已经足够老了……”老家奴拄着花锄感慨着,他见惯了一个个春风得意的徐将军,也在人走茶凉后默默地为旧主收尾,维持着跌落尘埃的天之骄子们最后的体面。

    狸奴只觉得一阵阵惶恐冲击着内心,她幼小的心灵第一次体会到人世浮沉的兴衰更替。这座象征着宣武军主宰的将军府,竟没有一个人能守得住。

    她蓦地想起了庾慎终。徐大将军北奔,是不是意味着庾慎终已再无对手,真正成为一手遮天的权相,终究将把宣武军纳入私囊?

    狸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墙头上下来,又怎么孤魂野鬼似的在街上游荡。当她回过神来,已经被回环往复的铜铃声包围。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转过街角,正朝将军府的方向行进。

    步履沉重的士卒黑衣玄甲,面带戚容。白幡猎猎,在这一片化不开的压抑郁结中刺痛行人双眼。

    狸奴猛地一惊,连忙穿过围观的人群追赶着队伍,不久便远远望到为首数人骑着高头大马,其中一人俨然是她父亲的身影!

    “阿父!”狸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狂奔过去,拼命呼喊着,生怕被嘈杂的人声和铃声淹没。

    成肃已行至紧闭的将军府门口,闻声讶然回首:“狸奴,你怎么在这里?”

    狸奴见父亲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余光却瞥到队伍前部的一副棺椁,震惊道:“这是……”

    “徐将军,”成肃长叹一声,“现下不方便,狸奴你先回家,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话音刚落,朱红色的大门吱呀呀开启,众人沉默地下马,护送着棺椁入府。

    跟在成肃身后的一个年轻军士带她回了家,正欲告退,狸奴支吾道:“徐大将军是怎么……”

    那军士见四下无人,轻声道:“自裁。”

    这个结果反倒是出人意料,然而无论狸奴怎么追问,他都不肯再说一个字。

    “死丫头还知道回来?天天往外跑迟早惹麻烦!”温氏在院子里逗昭远和修远玩,见她进门便瞪了一眼。

    前些天狸奴把镇北将军府的事情告诉了家里,引得温氏后怕不已。虽然自家这两年因着徐宝应发达了许多,但那打仗造反的事情她还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阿父回来了,”狸奴一句话堵住了温氏,然后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徐大将军死了。”

    温氏脸上的笑容尚未绽开,听闻后半句,手中的拨浪鼓便停在半空。

    成誉喂完马出来,眉头紧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狸奴也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庾慎终怎么这么狠,一定要逼他到这种地步!”

    然而事实表明,她还是低估了庾慎终的手段。

    成肃隔了几天才回家,一进门,面色阴沉得可怕。

    他凌厉的目光渗透着怒火和恨意。狸奴吓得一哆嗦:“阿父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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