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手机嗡鸣振动，已有十来秒。
闻霜睁开一条眼缝，看见屏幕上的来电人后，重新阖上眼皮。
等了一会儿，在对方挂断之前伸手点了接听键。
“妈。”她冲那头喊了声。
“霜霜，你现在忙吗？”张瑞碧的音量放得很低，像是怕打搅她，又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
“今天没上班，不忙。”闻霜说。
“哦。”张瑞碧似叹息的一声，顿了两秒才又说，“上午我带你爸去医院复查了……”
闻霜不自觉抿了下唇，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从沙发上坐起身，动作牵动伤口，她皱眉用空着的手虚按了下右腹部。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闻霜问。
“出来了。肿瘤没变大，也没小……医生又给开了两周的药，继续吃着。”
闻霜提起的一口气慢慢往回落，还没等落到底，听筒里传来张瑞碧压抑的呜咽声。
那声音像阴天旷野里孱弱而断续的风，吹来另一个森凉世界的诅咒。
闻霜垂眸，目光落到自己踩着拖鞋的双脚上，哑光黑色甲油衬得脚背上的皮肤没有生气的白。
她任由自己放空了几秒，然后才问：“又怎么了？”
张瑞碧没说话，又低声啜泣了一会儿，才慢慢找回声音。
“没怎么，他你还不知道？我习惯了，你爸是病人，一难受发火也正常……”
“医生说得了这个病，最后的结果就是人财两空……”
“知道最后什么也捞不到，但能不给他治吗？好歹给他一个希望，能拖几年是几年。”
……
她最后说：“我没事，你放心吧——打电话就是跟你说检查结果，别担心。”
“……嗯。”
电话挂断，闻霜握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没动。
嘴唇发干，想去厨房接杯水，但一想到这几步路走过去要承受的痛感，她烦躁地抑制住生理需求。
午后，惨白的阳光从侧边窗户照进来，闻霜转头看了一眼，后知后觉记起今天是五月三十一号——月末是她给家里转钱的日子。
她打开和张瑞碧的微信聊天框，点击转账，输入一组数字，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一下，删掉，又加了2000。
没过几分钟，张瑞碧发文字过来：这么多？
闻霜：今天不是带爸复查又开药了，还有闻冰的生活费。收着吧。
页面上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闻霜知道张瑞碧用的是手写输入法，慢。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直到看到张瑞碧最后发来：谢谢，多亏了有你。
闻霜：没事。
银行随即发来动账短信，提示所剩余额。
闻霜只瞥了一眼，眼不见心不烦地快速划掉。
重新躺倒在沙发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思绪陷入黑洞，持续撞击着往下掉。
屋子里的氧气像要被耗尽了。
她张开因干燥而泛白的嘴唇，深吸一口。
阵阵钝痛从腹部传来。
她眉头拧成一个结。
急于找到一个出口，从令人窒息的现实逃脱。
闻霜拿起手机点开上周下载的app，静谧空间里立即响起一段标志性的迷幻铃声。
动画效果闪过一个星球图案之后，做成星空页面的屏幕上出现一行字：star——找到你的灵魂栖息地。
闻霜进入主页面，屏幕正中弹框提示“点击寻找同城奇遇”。
她清楚自己不是来约|炮的，并且安全起见，她忌讳和同城人聊，于是毫不犹豫叉掉。
随机语音连线，几秒之后接通——“喂？小姐姐……”
声音尖细娘炮，透着猥琐。
闻霜没给他说完的机会，点了挂断。
再次连线。
“哈喽，你是哪年的啊？”
声音略小白，但胜在干净。
闻霜平淡开口：“96——”
“阿姨！哈哈！”
闻霜再要出声，那边已经“嘭”的一声挂断。
她微微吸进一口气。
第三次连线——
“你好啊，是姐姐还是妹妹？哥哥给你看大鸡——”
闻霜眼皮半垂：“是你妈。”
第四次——
“你好，请问你是哪里的？”
还算有礼貌，也不冒犯。
闻霜：“渝城。”
“好巧啊，我是隔壁蓉城的。”
闻霜顿了一下，“是挺巧。”
对方瞬间选择公开身份，热忱问道：“该不会你也是因为疫情放假在家自学网课的吧？函数好难，有道题我们讨论一下……”
闻霜：“……你，大几？”
“……高二。”
第五次、第六次……
机械性地挂断、连线、挂断、连线……
到第九次的时候，自我厌弃的情绪达到了峰值。
她表情空洞地仰头望住天花板，甚至没察觉语音已经接通。
“你好。”
耳边猝不及防传来一道男音。
清淡，温醇，似初夏月光。
声控属性发作，闻霜眼球微动，“你好。”
那头似乎笑了一下，细微的气音化作电磁波，鼓落在闻霜的耳膜上。
不可描述的感觉。
闻霜等着他抛来话题，五秒过去，要不是那边有窸窣的背影声，她会以为对方已经挂断。
闻霜在生活里极有限的耐心都给了家人，陌生语音连线不可能分走半分。尽管对方明净声线对了她的口味，但因为这突兀的停顿，她第一反应还是终止连线。
指尖点向屏幕，却看见对方已经公开了身份，原本套在头像上的牛皮纸袋已经拿掉，靛蓝色方框里是一张半身照。
穿白t黑外套的高瘦男人后腰靠向墙面，姿态略显懒散，面向镜头的一张脸却剑眉星目，表情兴意阑珊。
斑驳树影像是满篇神秘文字落在画面上，显得色泽偏暗，也让他看向镜头的那双眼更加黑白分明。
由于职业关系，闻霜知道照片里的人绝不是哪个男明星或者大网红。
也不是随意找来的网图，至少她此前没在网上见过。
“头像……是你本人？”闻霜意外开腔。
“嗯。”对方说话掺杂着很微妙的细喘，闻霜这才觉察。
“你在干什么？”她又问，食指同时点击他的头像，进入个人空间。
他的昵称叫薄荷可乐，空间里仅且只有一个动态，发布于半小时前：一张铺满一整个原木抽屉的钢笔照，目测有四五十支。
各种颜色、造型。
就算闻霜是外行，她也一眼看出这一抽屉价值不菲。
更何况，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认识钢笔上万宝龙和百利金的logo。
“刚跑完步，淋了一点雨。”干净柔和的声音再次通过手机传来。
闻霜接话：“下午，雨中跑步，你挺有情|趣，也挺闲。”
叫薄荷可乐的男人没反驳，“算是。”
闻霜扫了眼他主页上设置的个人引力标签，文学、旅行、园艺……
“你是医生？”她诧异，慵懒声调有了一点细微的波动。
“嗯。”
闻霜问：“哪个科室？”
“普外科。”
“肝胆外科应该是普外科的分支？”闻霜退回到两人的语音界面，发现由于连线时间超过了四十秒，系统已经自动公开了她的身份。
也就是说，对方现在也能进入她的个人空间，查看她留在star上的信息。
“是。”他答。
闻霜右手从吊带下摆伸进去，指尖轻轻摸了摸包覆在腹部创口上的纱布，“咨询你一个问题，做了胆囊切除手术之后腹痛怎么办？”
“胆囊炎？”许是因为这话题涉及到他的专业，他温淡的嗓音里便少了点漫不经心，多了些来自权威的正式感。
他问：“术后几天了？是做的微创吗？”
闻霜算了下时间，“五天，昨天出的院，微创。”
“术后四天就出院了？”他顿了一下，说，“一般医院都要求住满七天，各项检查达标才准许出院。”
这话当时在医院主管闻霜的大夫也说过，但拗不过闻霜坚持。
闻霜“哦”了一声，带些敷衍意味的。
那头的男人问：“除了腹痛，还有其他症状吗？比如排气不畅、没有食欲、腹胀之类的。”
闻霜不扭捏，一一列举，甚至包括去洗手间的次数。
对方沉吟几秒，说：“很有可能是伤口感染，建议你尽快去医院复查。”
闻霜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还真是医生啊。
她随即问道：“你不就是医生，找你看不行吗？”
一两秒的静寂，男人没立即开口。
闻霜说：“star的用户千千万，偏偏我和你遇上了，这就是缘分呀。医生救死扶伤，你帮帮我呗。”
语气词用了两个，呀，呗。但与之对应的娇俏却少得可怜。一把慵懒空灵的嗓音里更多的是无甚所谓。
好像他若说个不字，她就会耸耸肩，立即挂断。
那头的男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似乎闻霜拙劣的“道德绑架”真起了作用。他沉吟片刻，继而温声说：“可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闻霜实在口渴，空着的那只手抓住沙发靠背边缘，慢慢起身。
靸上拖鞋，极缓慢地往厨房走去。
“当然信啊。”
她因为忍痛，其实表情很臭，可光听声音却任性又稚气，让人觉得她是需要被好好对待或者照顾的小女孩。
她把手机开了外放，放在灶台边，然后伸手从空荡橱柜里取出自己仅有的杯子——一只鸦青色的陶瓷圆肚马克杯，超市购物送的。
简单冲洗一下杯子，再端起烧水壶，倒了半杯早已凉透的开水。
渴了太久，她一口气喝完，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发出吞咽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那道温和明净的声音说：“我姓周，周晏清。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照片发过来……我指的是腹部创面照。”
“不是创面照，还能是什么照？”闻霜玩笑道。
她掀起眼皮，目光越过杯沿，看向和厨房相连的阳台。
越接近傍晚，惨白的日光反而变成了淡橘色，铝合金晾衣架上挂着的黑色文胸，两条肩带被微风吹得一荡一荡的。
“啊有个问题很关键，”她放下杯子，微微躬身，对着放在台面上的手机说，“要收费吗？”
周晏清说：“不收。”
顿了顿，接下一句，“有顾虑的话，你也可以语言描述创口有无红肿等情况。”
闻霜微扬眉，随手拿起放在灶台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点着了吸进一口。
她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胃里是空的，尼古丁遽然在肺部扩散开，刺激神经，让她有轻微的眩晕感。
她轻飘地说：“没有顾虑，周医生不辞劳苦，我当病人的哪里敢矫情。谢谢你呀。今天如果不是遇到你，我一个人还不知道怎么办。”
周晏清略感意外，“没有人陪护吗？”
“没有呀。”闻霜脸上无甚表情，吐出来的这三个字却染上了可怜兮兮的意味。
“做手术也是一个人去的？”周晏清问。
闻霜垂下眼皮，青白的烟雾像一层面纱，遮住了她眼底的一点不耐。
倒不是反感这个叫周晏清的陌生男人的浅薄关心，而是这个问题难免令她想起窒重的现实生活。
可她还是答了，语气带点委屈的，“是啊。”
“你很勇敢。”周晏清这样说。
哄人的口吻，确定是普外科，而不是儿科？
闻霜有点想笑，而她也真的笑出来了。
轻快而慵懒的。
“谢谢你夸我哦。”
一支细烟很快抽完，她偏身把烟蒂杵灭在一只白色瓷碗里。那瓷碗边缘有一处磕碰，缺了角，她没舍得扔，拿来做烟灰缸了。
女士烟劲儿不大，她觉得不过瘾，伸手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根。
她含着过滤嘴，擦响打火机，点燃，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听见周晏清说：“你在抽烟？”
闻霜夹着细烟的手顿了一下，继而微微扯唇，“这么快就暴露了？——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打火机的声音，加上刚才，响了两次。”
闻霜一手夹烟，一手把手机拿起来贴在耳边，轻声说：“周医生介意女生抽烟吗？”
好像对方说出“介意”两个字，她就会立即把手里的烟扔掉似的。
周晏清说：“不会。但是养病期间最好克制。”
“哦。”闻霜偏头，吐出一口烟圈，声音粘连，“那我待会还是可以把照片发给你对吗？”
“嗯。”
“周医生你真好。对了，”闻霜像是随口一提，“我看见你空间里发的照片了，土豪，别告诉我那些钢笔都是你的。”
“按规定我需要发一个带照片的动态，就随便拍了一张。”男声听起来有几分无奈。
“规定？”闻霜记得star app没有官方规定用户必须发动态。
“真心话大冒险。”
“……这样啊。”
所以，按照他的话来说，他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撩骚或者约|炮而下载这个app的。
是个正经人？
闻霜笑笑，“哇，那我是第几个和你连线的人呀？”
“……第一个。”
“真的吗，我好幸运。”
不知不觉，这通连线居然超过了半小时。
闻霜获取了这个叫周晏清的男人的基本信息。
三十岁，单身，外科医生。
——所谓世俗眼里的钻石单身男。
有钱，有颜，精英。
一来一往，闻霜也介绍了自己：00后，母胎solo，大三在读，因手术和疫情双重原因被困在家。
晚点的时候，闻霜去浴室，脱掉身上的吊带。
手机镜头后置，对向镜中的自己。
公租房的装修一向简陋，镜子幅面太小，身体贴在洗手台前也只能从镜子里照出胸部及以上的部位。她只好往后退，没退几步，脚后跟就贴墙了。
初夏傍晚，屋子里囤积起来的那点热气早就散光了，廉价瓷砖泛□□凉，她整个后身贴上去，战栗一瞬。
工作原因见多了拍摄场景，而且她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也做过网店模特，因此她知道什么样的照片能在瞬间抓人眼球——即便不露脸，即便这张照片的初衷只是拍创口。
两指放大，拉近镜头，手机“咔嚓”一声。
她低头，黑色长发从两颊边垂落，扫过平直锁骨。
打开刚拍的照片看一眼，然后切到star app，点击和周晏清的聊天框，照片不做任何美颜增色，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