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闻霜觉浅，早上六点过听见“嘭”的一声震响，接着便是老人的嚎哭和女人的骂喊声——楼上那家人又吵架了。
龃龉、争吵、甚至拳脚相向，这种事在她所住的小区里屡见不鲜。
穷人的世界，多的是不如意。
尽管已经见怪不怪，闻霜还是被那震荡吓到，肩膀本能地一颤。
继而，烦躁涌上来。
摁亮手机看时间，却先看见周晏清昨晚发来的这条消息。
-好好休息。晚安。
闻霜顺杆爬：我就当你答应了。早啊周医生。
发完这条，她又听了会楼上的动静。单薄的楼板并不隔音，“老不死”、“谁养你”之类的字眼清晰落入耳膜。
闻霜情绪不好，没人哪个病人大清早被邻居家的厮闹吵醒还能心情愉悦。
她给物业打去电话说明情况，让他们派人过来调解。
过了会儿，楼上的声音渐小，应该是物业的人过来了。
这么一折腾，再无睡意。
闻霜掀开毛毯，扶着沙发靠背起身，昏昏沉沉地走去厨房。
先是点了一支烟，然后才开了灶火，热昨晚剩下的小米粥。
快八点的时候，迷幻铃声响起，star app新消息提醒。
闻霜在浴室换药换到一半，手上拿着刚扯下来的带着淡黄分泌物的纱布，走到客厅去拿放在沙发上的手机。
镰刀骑士：早安小怪物，昨晚有没有乖乖睡觉呀？
是那个苏州高管男。
闻霜把手里的纱布扔进垃圾桶，没回。
折身回到浴室继续处理创口。
没过几分钟，铃声再度响起。
闻霜有点烦了，一手撩着上衣下摆让创口上的药晾干，另一手拿起手机要把这人拉黑。
冷淡目光落至屏幕，指尖动作随之一停。
薄荷可乐：早。
闻霜嘴角努了下，也没回，指尖却一转，点击打开菜单栏，直接打去语音。
周晏清半躺着靠在卧室床头，刚醒，思绪飘忽，习惯了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听音乐。
悠扬曲调里突然插进“叮铃叮铃叮铃铃”的声音，他困惑一瞬，转头朝床头柜上的音响看去，然后才反应过来是手机。
他没料到闻霜会发来语音请求，但昨天闻霜才因为胆囊炎术后腹痛的问题咨询过他，医生的责任感第一时间支配了理智，他立即接通。
“喂……”
“早个鬼。医生的作息也这么不健康吗？我都起来三个多小时了。”听筒里那把慵懒极适合唱jazz乐的女声拖着调子说。
才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陌生人，闻霜的遣词用句分明带着失了分寸的不满，可她语气又有一丝似是而非的亲昵，好像他们已经很熟了。
周晏清微怔一瞬，温声说：“起来没什么事，上班之后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所以有意识地任由自己放纵。”
颇为认真的解释。
闻霜“哦”了一声，看着镜子里腹部上的药膏应该已经干了，她放下衣服下摆，一边转身走出浴室，一边问：“你在听什么？”
“柳爽的歌。”
“歌名叫什么？”
“《夏日回音》。”
“你等会把链接发给我吧。”闻霜似乎笑了一下，又或者只是周晏清的错觉，气音变成一串电磁波扑在他的听觉神经上。“挺好听的。”
她上一句还在表达不满，这一句却又状若平常地和他闲聊——变脸变得如此之快。
大抵是她嗓音里的孩子气，居然一点也不让人反感。
甚至心甘情愿被她驱使。
“……好。”周晏清应了。
“——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渝城的夏天。高温四十多度，空气像要烧起来，多吸一口身体从内到外都要焦了。”闻霜皱了下鼻子，问，“青城和海城会这样吗？”
“北方的夏天算得上温和。只是冬天时常下雪，气温最低可以突破零下二十度。”周晏清说。
“零下二十度？”闻霜自小生活在南方，没有概念，“那岂不是要被冻成棍儿了。”
“不会。”周晏清说，“每年从十一月开始供暖，一直要到来年四月中旬才结束。屋子里很暖，所以会出现大冬天穿短袖吃雪糕的场景。”
“真的呀？”闻霜“哇”了一声，不是虚情假意的故作惊叹，而是真的惊讶南北巨大的差异。
“嗯。”周晏清温声应道。
他记着刚才的话，把那首歌的链接转发给闻霜。
闻霜点进去，页面直接切换到听歌app，也因此，她看到了周晏清在听歌app上的公开信息，包括昵称、喜爱的歌曲、创建的歌单等等。
他还是叫薄荷可乐，头像不再是那张会引来无数狂蜂浪蝶的优越写真照，而是一只闭眼酣睡的白猫。
一眼扫过去，发现他听的多是慢节奏抒情歌，关注的歌手有老牌唱作人李宗盛，也有不那么有名的小众新人。
“你很喜欢喝可乐吗？”闻霜不喜欢聊天里突然出现停顿，于是很快挑起另一个话题。
“还好，碳酸饮料、酒、咖啡……都不排斥。”周晏清戴上蓝牙耳机离开床铺，赤脚踩在地板上，浅棕色的宽松裤脚云絮一样从上而下滑落，轻柔覆在脚掌上。
穿过宽敞而静谧的客厅，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酸奶。
闻霜坐在阳台的单人旧沙发上，带点暑气的风从背后吹来，偏头，目光穿过沾了灰的铝合金栏杆，21楼的高空，有摇摇欲坠之感。
她说：“我还以为医生都很注重养生，早睡早起，勤运动，绝不碰任何垃圾食物和饮料。”
“那指的应该不是我。禁忌多了，原本无趣的生活就更泛善可陈了。”周晏清坐在高脚凳上，两条长腿屈起搭在踏脚圈上，撕开塑料包装袋，把吸管插|进酸奶盒。
“你很无聊吗？”闻霜抓住重点。
周晏清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有点。”
闻霜歪了一下头，“如果我是你，有钱、有时间，一定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周晏清笑了一下，“怎么过？”
“随便怎么过啊，泡吧、唱k、打游戏、把妹……”闻霜耸耸肩，“什么刺激就做什么。”
周晏清宽容地问：“这就是你的大学生活？”
闻霜脑子里立刻浮现几年前泡在图书馆里花大把时间看闲书，以及为各种兼职疲于奔命的两极分化的画面。
心想，当然不是。
可，戴上假面幻化成想象中的自己，在以虚拟网络为背景建立的人际关系中，是本能。
易言之，说谎，在当下是本能。
她说：“差不多呀，不过没有把妹这一项。”
“因为你喜欢男生？”周晏清其实心里有些异样，两人相差十岁，照理来说，应该有代沟才对，可他并不认为闻霜幼稚。
“性取向当然是男生。可是我遇到的都好拉。”闻霜话锋一转，“谈恋爱到底是什么感觉呀？”
周晏清微微仰头思索片刻，“你在，灵魂丰盈绚烂，你不在，宇宙也寥落——大概是这样吧。”
“哦——”闻霜拉长调子，“周医生谈过啊？谈过的吧，三十岁的男人没谈过恋爱比三条腿的猴子还稀奇。”
周晏清“嗯”了一声，语气寻常，听不出任何弦外之音。
闻霜“嘶”了一声，周晏清以为是她腹痛发作，正要出声，突然听见闻霜说：“我要出门了，打扮得很漂亮的那种。”
周晏清差点跟不上她的脑回路，明知没必要干预，还是提醒一句，“这几天最好在家静养，等伤口完全愈合了再说。”
“天气这么好，不能浪费啊。”闻霜任性地回一句。
周晏清没有立场让闻霜改变主意，可他还是为她如此不珍重自己而稍稍蹙了下眉。
语音挂断，周晏清回房洗漱。
大概十分钟左右，迷幻铃声响起，闻霜发来新消息。
-急，哪一套？周医生帮我选！
周晏清意外发现这条文字之后还跟了两张照片。
一张白色半袖连衣裙，另一张黑色抹胸吊带搭白色防晒衬衫，下面一条深灰色工装裤。
两套穿搭风格迥异，前一套恬静，后一套酷辣。
相同点是照片里的人都戴着一条质感粗糙的银色项链，链条很长，绕过修长脖颈下端坠入领口。
皮肤冷白如凝脂，浓密黑发垂落胸前，衣料勾勒出春日沙丘般的曲线。
闻霜依旧没露脸，纤白手指拿着几年前上市的水果机正好挡在面颊前取景。
周晏清脸上的水没完全擦干，有两滴顺着半湿的额发落在手机上，屏幕上的照片因此变得模糊。
他在打字回复的时候，自我好像跳出了身体的躯壳，悬浮于天花板上俯瞰自己当下的行为。
-都行。
删掉。
-第二套。
删掉。
手指沾到屏幕上的水，好像连打字这种寻常小事也变得不那么简单利落了。
周晏清抽了张纸巾，擦干净屏幕，然后回道：抱歉，我对女生的穿搭没有研究。
闻霜打开化妆箱，一边检查，一边等周晏清的消息。
哪知等来这么一条。
挺有边界感。
她微微扬起下巴，被他勾起了兴趣。
中午饭点的时候，她拍了张简餐照片给周晏清：周医生中午吃的什么呀？
五分钟过去，放在身旁被太阳晒发烫的手机仍旧毫无动静。
真冷淡啊，今早不是还聊得好好的吗？
闻霜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后面有人喊了她一声，她转过头，摄影师在叫她过去帮客人补妆。
闻霜点了一下头，一手拎起化妆腰包走过去。
太阳高悬，虽才六月初，渝城的气温已经反常地高达30度。
又是拍外景，给客人做完妆造后，还要跟着在外面辗转于好几个景点。闻霜只比昨天好了一点，根本是在拿命强撑。
摄影师看了她一眼，说：“脸色这么差，早知道不叫你来了。”
“赚钱，干嘛不来。”闻霜耸了一下肩，表示自己没事。
她用棉柔巾小心吸掉客人小姐姐额头和脖子上沁出的汗，化妆扑重新上粉，喷雾定妆，打腮红。假睫毛有一簇松了，她拿镊子夹掉，重新补上。
弄完之后，她把手持镜子竖在小姐姐面前，“看看。”
“好看好看。”小姐姐连连点头。
闻霜懒得说话，偏头朝摄影师扬了下下巴，食指勾着化妆包带子，转身回到那边树荫下。
身后，客人小姐姐偷偷跟陪她来拍照的同伴说：“性格和长相反差好大，好酷啊。”
闻霜脸色病态的白，额头上覆了一层冷汗，鬓发粘在脸颊上。
她抬手用手背抹了一把，抿紧唇，极力忘掉腹痛和想要呕吐的生理冲动。
寒冷的时候渴求热源，脆弱的时候追寻关怀，都是本能。
她恹恹地拿出手机，拍了张烈日当空的照片给周晏清：我要是晕倒了，周医生可不可以帮忙叫下救护车？猫猫奄奄一息jpg
后面跟了个实时定位。
周晏清上午去了趟医馆，这会儿正坐在小食堂里陪伍芳菲用餐。
手机就搁在白色长条形餐桌上，开了静音模式。
屏幕无声亮起，周晏清瞥了一眼，看见通知栏里的内容，顿了一瞬，然后放下手里的筷子。
伍芳菲随口问道：“谁啊，韩乔？”
“……嗯。”
周晏清不善于撒谎，可为了避免向伍芳菲长篇大论的解释，他还是选择拿损友来挡刀。
“他今天不上班？市三院在青羊区，正好是这次疫情集中爆发的区域，他们医院应该很忙。”伍芳菲说。
“他是骨科，再忙也忙不到他。”周晏清回复完，摁熄手机屏幕。
“也是。”伍芳菲笑笑，起身端起餐盘准备拿去餐具回收处。
周晏清坐着没动，他说：“您先过去吧，我待会就回去了，不打扰您午休。”
阳光刺目，因为眩晕闻霜觉得视线所及范围都变成了支离的蛛网状。
她看着屏幕上薄荷可乐的头像是亮着的，用力眨了下眼，看清对方发来的文字。
-喝点温水，别在太阳底下晒着，流汗和闷热会加重创口感染的风险。
-身边没有其他人吗？最好在陪护下去趟医院。
闻霜：在工作。走不开。
哭唧唧jpg
周晏清发来一个问号。
他以为闻霜所说的“打扮得很漂亮出门”，是约了朋友逛街之类的。
闻霜两边手肘撑在膝盖上，捧着手机慢吞吞打字：勤工俭学啊，谁让我这么优秀。
周晏清：做什么？
闻霜：化妆师。以后你结婚，记得找我化新娘妆。
周晏清皱眉，心想现在的小孩都这么不知轻重？病了还跑去工作。
家里大人也不管？
他没心思和闻霜开玩笑，医生身份使然，他天然反感不遵医嘱、自作主张的病患。
他没再回。
收拾完餐盘后，走出医馆。
白色林肯开出去不过几分钟，卡在支架上的手机屏幕一亮，周晏清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通知栏里提示，三月怪发来一张图片。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点击查看。
紧接着屏幕又是一闪，三月怪：周医生，我随身带了药膏和纱布，刚换了一次药，看着好像比昨天要好点。
第二条：我其实也不想这个时候还出来卖命啊（贫困大学生在线流泪）
直行需要等红灯，周晏清临时变道左拐。
他把车子临停在路边，降下车窗，湿咸海风轻拍在脸上，天然的清醒剂。
大冒险任务已经完成，他完全可以删掉这个app。
更重要的是，他不愿花精力去维持网络世界里的虚拟关系。
……可他是医生。
医生没办法对需要帮助的病患视而不见。
周晏清微叹气。
他一手搭在窗框上，几秒后，另一手取过支架上的手机。
文字内容刚才在通知栏里已经看过了，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点击图片。
下一瞬，他整个人顿住。
仰拍的照片角度刁钻，更像是抓拍，甚至偷拍。
一张精巧稚气的小圆脸霸占屏幕，与这份甜美矛盾的是那眼尾上挑、小猫一样的黑眸。
那双猫眼直视镜头，眼神十足冷淡，像是要把屏幕外的人凿穿。
银色粗链条从她脖子上直线垂落，尾端勾一个十字架吊坠，不由分说地钉住他目光。
海潮声声，由远及近，周晏清呼吸微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