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这天以后，闻霜和周晏清联系愈加频繁。
话题延展，从最开始胆囊炎手术后的护理，到各自生活的城市有什么好玩的景点，再到双方的兴趣爱好：喜欢听什么歌、看什么书、闲下来时会做什么事……
闻霜惊奇发现，周晏清这个人是真的对她的胃口。
当然，她相信，不止是她一个人这么想。
周晏清对她亦有探索欲。
一周过去，闻霜自感除了还有些虚弱，身体基本恢复正常。
她联系几个合作的摄影工作室，优先给她派单。另外别人不愿意接的单，只要出价达标，再远再难搞她都可以。
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觉得工作不够紧凑，进账速度不够快。
她其实从大四的时候就开始在影楼里实习，毕业后又用了两年时间苦心提升审美和技术，之后辞职做自由化妆师。
算起来，她已经入行五年。倘若她没有在半年前舍掉在蓉城积累下来的人脉和客户资源逃回渝城，今天的她绝不会过得如此寒酸。
之前经营的化妆师账号被她注销，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十多万粉丝一键清零。
回渝城的这半年，先是把父母从老家接来安顿好，接着她自己找房子、联系工作室谋生，后面又进了趟医院切除胆囊……
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疲于奔命，似乎是为她量身打造的词。
形容她的生活，再贴切不过。
傍晚，闻霜拖着化妆箱下了公交车。沥青路被烈日晒了一整天，烫人的热气像是烧红了的铁手，从地底下伸出来攥住她的腿。
围着公租房小区兴起的夜市已经陆续出摊，她停下来要了一份凉面，特意叮嘱老板，“不要酱油，不要糖。”
凉面摊老板应了一声，殷勤推销道：“要不要加料？来一份鸡丝嘛，鸡肉是优质蛋白，营养又不长肉，最适合你们年轻小姑娘了。”
闻霜垂眸，目光越过口罩上边沿，扫了眼价目表，“不要。”
扫码付了六块钱，她一手拎凉面，一手推箱子。
公租房小区体量大，一个组团就有十来栋高楼，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鸟笼堆叠。
这个时间的小区人格外多，而且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
闻霜面无表情快步走过，心里没来由冒出一句话：这个世界真是穷得五花八门。
28层楼，每层20户，却只设了两部电梯。闻霜进了单元门之后停下来等了五六分钟。
电梯门姗姗打开，里面的人还没下完，等在外面的人已经开始一窝蜂往里挤。
闻霜连人带箱子压缩饼干一样怼进去，难免遭到轿厢内其他人的白眼。
和她一起遭白眼的还有个老太太，她抱着一捆捡来的纸箱。纸箱没有压实捆紧，老太太又被前后左右的乘客围困，两手顾不上，纸皮在人缝里掉落。
有人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闻霜看见那老太太皱成一团的脸露出满是讨好和歉疚的神色。
电梯行至20楼，闻霜没动。
又上行一楼，到21楼的时候，看见老太太有往外走的趋势，她才先一步拽着箱子下去，然后快速折返回来帮老太太把纸皮收拾好，拖出去。
老太太佝偻着身子，不停对她作揖。
闻霜摇了下头，提着箱子从楼道下去了。
坐在旧木桌前吃凉面的时候，闻霜给周晏清拨去语音，说了刚才那个老太太的事。
没提是在公租房小区，也没提自己帮了她，只说老太太捡纸皮挤电梯被嫌弃。
周晏清已经吃过晚饭了，闻霜让他陪着，他便放下书，这会也坐在自家的樱桃木长形餐桌前，面前还摆了一杯鲜榨果汁，真就陪着一道用餐。
听见闻霜的话，他说：“人本质上都是利己主义者，很正常。”
明净的嗓音，柔和的语气。
不沾染一丝悲苦。
从这些天的交谈里，坐实了周晏清是个有钱人的事实。闻霜怀疑他可能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里，看见过七老八十的人怎么驼着背扒着垃圾桶徒手从里面捡废品的。
他们处在同一个时空里，却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关于这一点，闻霜并不介意。
相反，她认为周晏清就该是这样的，清贵，逸散，如蓬绒新雪，自有皎洁。
多好啊，有人以她梦寐以求的方式活着。
“我知道。”闻霜嗦进一口面，“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顿了顿，“……那个老太太我认识，楼上那家的。”
周晏清听闻霜提过楼上那家人，他默了几秒，温声说：“闻霜，能共情他人的悲苦不是坏事。”
“可是。”闻霜接了两个字。
周晏清不防，在那头笑了一下。他接着说：“可是我们都是凡人，渡己尚且不易，何况渡人。”
“也是……”闻霜没反驳。
她自己还深陷泥沼，不知渡口在何处，怎么有资格谈渡人。
搭在桌上的另一只手不小心碰到手机屏幕，点到了周晏清的头像，语音还在继续，页面却切到了他的个人空间。
闻霜随意瞥一眼，握着一次性筷子的手霎时停在半空中，他还是仅有一条动态，可是下面却多了一条评论——
吖了个兽：周医生品味好好，好喜欢~
这人知道他姓周，是个医生——明显聊过。
有趣的是周晏清还回复了：【微笑】
更有趣的是，页面上方显示周晏清的关注人数为2，也就是说他除了关注了闻霜，还关注了另一个人。
不用猜，这个人大概率就是吖了个兽。
“……看来周医生独善其身，信奉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闻霜无意识接起上一个话题。
周晏清听出她语气里陡然的凉意，有些困惑，“闻霜……”
闻霜却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慵懒笑道：“渡己尚且不易，何况渡人？周医生花大把时间在star上和异性语音，说到底不过也是在满足自己的私欲。”
周晏清虚握着玻璃杯的手微微收紧，他一时竟没办法反驳闻霜这句。
下一秒，听见蓝牙耳机里闻霜更加激进的讽刺：“海王屯鱼容易被鱼噎死，皇帝养后宫容易被妃嫔害死，希望周医生好运加持，渡己可以，但别把自己玩脱了。”
闻霜火气很大，说完这句，直接断线。
前一秒还和颜悦色，下一瞬就讥唇相对。
周晏清从未见过比闻霜还阴晴不定的女孩。
并且，在他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被人这么指名道姓、急言令色地对待过。
周晏清垂眸看着面前已经自动黑屏的手机，清润面庞染上一丝躁意。
过了一会儿，他取下耳机，起身把只喝了几口的果汁倒进水槽。
闻霜并不意外自己会发火，但没想到会说得这么直白。
她原本可以收着的，有不满也可以用玩笑话挑出来，球扔出去，对方接住了，然后变成花再抛回来……
有来有往，让对方知道自己对他的期待。
这才是首选做法。
可她就是没忍住。
挑起凉面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发现面条暴露在闷热空气里太久有些发干，难以下咽。
她放下筷子，把剩下的面仍旧用打包盒盖起来，扔进垃圾桶。
去阳台收衣服，然后转到浴室洗澡。换下来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再把化妆箱规整一遍。做完这些，闻霜坐在阳台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在微信上和摄影室确定明天的工作安排。
当灰暗天幕完全围拢的时候，这座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闻霜听着从小区围墙外的夜市摊传来的熙攘人声，心里空寂至极，又有什么东西在“毕剥”做响。
杵灭烟蒂，她又点了一支烟，眼皮微垂，目光透过青白烟雾看向手机。
再一次点进周晏清的个人空间。
吖了个兽的评论和周晏清的回复都发布于今天上午，昨天看还没有的。
也就是说，今天白天她穿越大半个城市为几两碎银苦命奔波的时候，周晏清，周医生在和另一个异性谈笑风生。
当然，她和周晏清谁也没有规定，除了对方，不能和别的人聊。
但奇怪的是，这一周以来闻霜把之前加关注的人都清空拉黑了，关注列表里就只留了周晏清一个。
下班回来，打开star也默认连线周晏清。她在这段时间里再没有随机语音匹配过。
明知两人只是聊友，关系建立的基础是互相提供情绪价值，他们对对方没有任何束缚力——也不该有。
但……闻霜就是气不顺。
她走进厨房，弯腰从橱柜里找到仅剩的最后一瓶啤酒。
拉开拉环的时候，她想到周晏清提起过的青城原浆，物美价廉，口感鲜美醇厚。
她曾开玩笑，“等我去青城，周医生请客吗？”
“好。”周晏清顺着她的话问，“什么时候来？”
“我想想……”闻霜停顿几秒，像是真的在做计划去青城。等把人胃口吊足了，才笑出声，“什么时候去当然不能告诉你啊，不然怎么叫惊喜。”
周晏清像是拿她没办法，温温和和的语气，“那我耐心等你给惊喜。”
想起这段对话，闻霜冷哼一声，“骗子。”
她单手拎着啤酒罐回到阳台，另一手在手机上操作点击语音匹配。
-
那通语音挂断之后，周晏清回房看了一会儿书，纸张上的字含混进入视线，前一句和后一句的意思却总也连不上。
在书桌前坐了半个多小时，也只翻过了一页而已。
他干脆扣上书，起身换了套慢跑服。
出门时刚好碰见下班回来的伍芳菲和周观齐。“快八点了，还出去？”伍芳菲笑着说。
“嗯。”周晏清应了声。
错身而过，几秒后，伍芳菲回头看向周晏清孤拔的背影。
周观齐弯腰从鞋柜里拿出妻子的拖鞋放到她面前的地板上，问道：“怎么了？”
“我听说懿桐……”
周观齐说，“俩孩子都分手三年了，早该有各自的生活了。”
伍芳菲把包卸下递给丈夫，轻声说：“你觉得晏清的样子像开始新生活了吗？”
周观齐一手提着包，一手扶着她换拖鞋，“迟早会有的。”
虽说是老小区，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配套设施，如今每平的市价在整个青城都是排得上号的。
小区里有个人工湖，面积颇大，晚饭后间或有人沿着湖边小道消食散步。这会儿湖面青黑，小道上静寂无比。
周晏清戴上耳机，沿湖跑了两圈。运动产生多巴胺，令人愉悦的激素在血液里扩散，毛孔舒张，身体也变得轻盈。
他慢慢降下速度，在树影斑驳的小道上该跑为走。
迷幻铃声忽然响起，在迷蒙夜色里尤为清晰。
周晏清步子一顿，没拿手机出来，指尖点了耳机两下，直接接听。
“喂……”
“周医生，你在干什么呀？人家好想你哦。”
矫揉造作的伪女音钻入耳廓，周晏清下意识蹙眉。
“主动申请调去急诊科吧，太闲只会害了你。”周晏清淡声说。
韩乔哈哈大笑，“这不是和你互动嘛。怎么啦，嫌我占用资源妨碍你和渝城妹妹培养感情？”
周晏清说：“你把star卸了吧。”
“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韩乔不肯。
韩乔之前其实只是在应用商城里见过star这个app，有贼心没贼胆，没下载过。之前喝酒时为了整蛊，就让选了大冒险的周晏清下了，还强制加上必须随机语音连线的任务。
他带着有色眼镜，认为能在star上找人聊天的没几个正经人。等着看周晏清的笑话。
哪知道笑话没看成，倒是被周晏清和渝城妹妹的“纯友谊”弄得眼热。
上次喝酒，周晏清说他只是做为医生给人提供咨询服务。韩乔不信，几乎每天都打来电话跟进两人关系进展。
周晏清当然不可能详细告知，但韩乔还是从他的三言两语间脑补出两人日渐亲密。
韩乔苦单身已久，自然也耐不住想试试。
可他下载完app之后，第一个来祸害的却是周晏清。
日常联系不仅从微信改为star，还时不时弹来个语音甚至视频请求。
周晏清不胜其烦，没聊几句便挂了。
韩乔今天值班，一个人躺在医师值班室里无聊，追来一个视频请求，周晏清拿出手机看一眼。
拒接。
韩乔点开两人的聊天框，发起一波表情包问候。
周晏清听着这紧箍咒一样的迷幻铃声，表情倒是没什么波动，下手却很狠——他把人拉黑了。
上楼，正准备进浴室洗澡，铃声再度响起，周晏清没看手机，抬手在耳机上长按2秒拒接。
修长手指垂落，忽地一顿，想到被拉黑的韩乔是无法再度向他发起语音请求的。
周晏清从口袋里拿出手机，star聊天表上三月怪的名字在最上方，点进去，最新一条消息是一个红色挂断键图标——对方在二十六秒前发起语音请求，您已拒绝。
空气静默，针落可闻。
周晏清回拨过去，“等待对方接听”几个字在屏幕正中亮起，半分钟后，星星隐入云层般消弭。
闻霜没接。
——怎么可能接。
今晚随机匹配到的几个人都乏味至极，她没了耐性，又或者是酒精在作祟，令她想起周晏清的种种好来。
她决定就算要处决，起码也给人一个辩驳的机会，于是拨了个语音过去。
哪知被周晏清给拒了。
“很好。”
看见周晏清随后发来的语音请求，闻霜倦懒扫一眼，指尖精准点击挂断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