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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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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能就是护食吧。你说怎么办呀,周医生?”

    闻霜说完这句,指尖一转,把烟蒂丢进喝完的啤酒罐里,“滋滋”声响起又很快消失。

    她就在这静谧中等待着手机那头周晏清的回应。

    “……你真的是零零后?”周晏清温和的嗓音传来,质疑的成分很少,但的的确确是问句。

    这还是这么多天以来,他首次对她单方面给出的信息发出疑虑。

    屋子里没开灯,闻霜倚在阳台栏杆边,从远处看,曲线身影在晦冥光线里只有撩人的轮廓。

    她眼皮微掀,视线也迷蒙,却又像透过摸不着的时空粒子投向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城,穿过周晏清卧室的浅棕色纱帘,和他那双略显困惑的明净星眸遥遥对上。

    几秒后,听筒里传来女孩清凌凌的笑声,恣意而无畏,甚至带一点挑衅的。

    “怎么啦,周医生要说什么少儿不宜的话题吗?放心,我早就成年了。”

    那笑像是初夏的晚风,带着热气吹皱一池静水。

    深夜阒静被打破,浅色调的卧室气氛也变得热烈。

    周晏清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疑心自己有失智的可能,心里又有点明白网络交友的乐趣了——省去线下见面的一切繁杂程序,单刀切入谈最真实的所思所感,快速甚至在瞬间把互相吸引的两个人锁定在一起。

    但,除了乐趣之外,他还有种游走在悬崖边的惊心动魄之感。

    顺着闻霜的话往下,他很清楚接下来会聊到什么,特别在这样的夜里。

    他抬手端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嗓音更加清明,他说:“明天不用早起勤工俭学吗?这么晚了,你该睡了。”

    闻霜努嘴,没指出他转换话题的生硬,懒懒回道:“睡不着怎么办?……周医生唱歌哄我?”

    “……”

    闻霜轻笑,那声音盛夏晚潮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扑向周晏清。

    不知不觉,闻霜心情好起来,困倦也漫了上来。

    她一边打呵欠,一边往客厅走,摸黑躺倒在沙发上,手机压在枕头和脸颊之间,声音既轻又懒,带着一点点依恋的,“真的要睡了。周医生晚安。”

    “晚安。”

    周晏清这晚意外失眠,第二天上午被科室主任的电话吵醒,对方听见他淡哑的嗓音猜到他还没起,阴阳道:“周医生好清闲,我一天三台手术,饭都吃不上,你还在家睡懒觉。真是羡慕你啊。”

    炎主任也是周晏清的研究生导师,周晏清习惯了他的说话风格,避其锋芒没接这句,转而问道:“是医院同意我回去了?”

    “差不多。正式通知还没下,你先准备着——回来有你忙的!”炎主任说。

    “好。”

    两人又闲聊几句,才挂了电话。

    中午,周晏清去伍芳菲的医馆食堂蹭饭吃,顺道告知这个消息。

    “休了差不多一个月,也该去了。”伍芳菲说,“多准备点特产,给炎主任和同事带去。”

    “嗯。”海城离青城不远,周晏清直接开车轮渡过去,带东西也方便。

    伍芳菲拿汤匙慢慢搅动瓷碗里的山药乌鸡汤,抬头看了眼周晏清,才笑说:“正好,还有件东西你带去海城,找机会还给懿桐……”

    周晏清平声问:“什么东西?”

    伍芳菲说:“她之前送过我一幅画,还是她在法国读书时在拍卖会上买的,得有好几年了吧。我一直收着,本来是想等等看你们俩有没有复……现在她要结婚了,那画还是还给人家吧。”

    周晏清沉默片刻,应了个“好”字。

    闻霜今天只有两组客户,下班早,七点不到就拖着箱子回到了公租房。

    闻冰上午打电话跟她说再过一周她所有科目就考完了,她问暑假回渝城能不能住在闻霜这里。

    闻霜说可以。

    这会儿,她正在收拾屋子。

    五十来平的一室一厅其实不算小,好好布置一下住两个人绰绰有余。但就是太空了,连床也没有。

    闻霜四个多月前搬进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化妆箱和几件衣服,后来去旧家具市场花了四百不到,淘了个木桌和两张老板坚称是真皮材质的沙发,长的放在客厅,短的放在阳台上。

    她一直都是在客厅沙发上睡的。

    生活如同一潭死水,她好像失去了部分感知能力,对吃什么、睡在哪里都没什么所谓。

    收拾完卫生之后,闻霜去冲了个澡,换上吊带衫和绵绸长裤,叠腿坐在阳台沙发上,一边在网上给闻冰挑选折叠床,一边和周晏清语音。

    听见周晏清说假期将尽要回海城上班,闻霜顿了一下,才说:“周医生回海城之后一定很忙吧?”

    周晏清回想了下自己之前的工作节奏,“还行。”

    “那就是说等你回海城之后,我就不能随时随地和你语音了?”闻霜幽幽叹息,“周医生很忙,没空理我了,好难过。”

    她语气里故意流露出闺怨诗般的哀愁,有一点矫揉造作,但空灵清甜的嗓音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他胸腔里轻挠了一下。

    周晏清说:“不会。”

    “那周医生要说话算话哦。”闻霜假模假样地威胁道,“不然我就去你们医院——笃笃笃,请问周晏清周医生在吗?叫他出来一下!”

    “笃笃笃”是她模仿的敲门声。周晏清脑子里立刻出现一个场景:闻霜两手掐腰站在医院门口,吊梢着一双冷傲猫眼,小圆脸却被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说不上到底是凶狠更多,还是可爱更多。

    周晏清浅浅一笑,“那你呢,什么时候回蓉城?”

    闻霜清楚记得自己在周晏清眼里的人设。

    “……八月底或者九月初吧,反正大四又没什么课。”她说。

    周晏清笑道:“明年就毕业了,准备考研还是工作?”

    闻霜身子往后仰,后脑勺抵在铁栏杆上,轻声说:“考研吧,跨专业考新闻传播学。”

    “有目标院校吗?”

    “有啊,人大。”

    周晏清由衷称赞:“你很勇敢。”

    蓉城财大的金融管理专业学生跨考人大的新闻传播学研究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闻霜的确算得上勇气可嘉。

    “你是不是觉得我反正考不上,所以干脆把目标定宏伟一点,到时候就算失败了,说出去也好听点?”闻霜阴恻恻地问。

    周晏清失笑,“没有。我想,你要做的事,大抵是能成的。”

    “为什么?”

    “因为……”周晏清想了想,说,“尽管你说你大学一半时间在玩,另一半时间在打工做兼职,但你的确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有韧性的,也最有目标感的。最重要的,你是一个不服输的人。”

    闻霜扬唇,“周医生这么了解我呀?”

    “算是。”

    关于考研、大四前夕规划的话题勾起闻霜脑子里许多混乱画面,都很不愉快。

    她笑容渐淡,就那么仰头盯着看不见一丝星光的天穹,问出了几年前那个在她面临人生岔道口时起决定性作用的问题。

    “在父亲生病、母亲失业、妹妹还在读高中的情况下,我如果坚持读研,而不是去工作,是不是很自私?”

    周晏清正站在冰箱前拿水,听见闻霜的话,他怔了一下,指尖换了方向,取出一瓶白啤。

    他听闻霜简略提过,她父亲三年前做过直肠癌手术,一年前癌细胞转移,目前已扩散到肺部和腰椎等部位。

    她母亲因为要照顾病人,在她父亲查出癌症那年就辞了学校的后勤部工作。还有一个妹妹,下学期高三,一年后即将高考。

    苦难披着最泛善可陈的外衣降临,强硬扼住受难人的咽喉,狞笑着指出解决方案:钱。

    周晏清没穷过,甚至在生活的圈子里没见过这样具体的贫困案例。

    可不知怎么,这一瞬间,他似乎能感知到手机另一端那个看起来乖张霸道实际上天真脆弱的女孩,对她此刻所有的迷茫和挣扎感同身受。

    冷藏过的啤酒冰凉冻手,周晏清握着瓶身站在冰箱前一时沉默。

    末了,他将啤酒放回冰箱,坐到餐桌前,一手托着手机,另一手搭在桌沿上,是一种略显正式的姿态。

    他温声回答闻霜:“是,也不是。”

    “怎么说?”

    “人终究是为自己而活,而不是强把家人的责任往身上扛。况且直接进入职场,每月赚取薪水对你们家现在的情况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你扛不起的。与其这样,不如依照本心去读研。研究生在校期间有奖学金,硬挤出时间还可以去做兼职,获得的报酬不一定就比直接工作来的少。”

    利弊分析,字字入耳。

    闻霜眸光涣散,笑着说:“是哦。”

    但要怎么选,她没说。

    周晏清以为她需要时间思考。

    其实,闻霜早已没的选。

    五年前的夏天,差不多是这个时节,大三暑假即将来临,那时的闻霜已经为考人大的研究生准备了一年。

    她在人大官网上申请了专为考本校研究生的外校学生组织的暑期夏令营。

    出发前夕,她被人一脚踩断行李箱的拉杆,那人在机场大厅当着来来往往的人对她说:“参加夏令营就是个幌子。别以为我不知道,男男女女搞在一起能做出什么好事。你爸妈辛苦一辈子,养三个女儿多不容易。你好不容易快大学毕业,为什么只考虑自己,不想着为他们分担一点?”

    夏令营当然没去成。可闻霜还是偷偷参加了当年的研究生考试。

    两个多月后成绩公布,她总分排名前十。

    闻霜一边为笔试成绩高兴,一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想再一次偷跑去北京复试。

    很不幸的是,这次她没去成。

    因为那人在人大官网上查到了复试名单,算准了她要去北京。那天她照常起床,准备出去洗漱时发现门打不开,她荒谬地发现自己被锁在了屋子里。

    喊、骂、砸,都没用。

    一直到复试时间过去。

    其实,闻有林的病是三年前查出来的。也就是说,五年前的闻家还没有遭受癌症的打击,日子不算富裕,但总不至于捉襟见肘。

    只不过那时的闻有林厌倦了外出打工讨生活,他希望把负担小女儿闻冰上大学的责任移交给闻霜。

    他害怕闻霜去北京读研以后就跟大女儿闻雪一样把这个家彻底抛弃了。

    闻霜事后才知道阻止她考研去北京,闻有林其实才是主谋。

    她为此和家里断联了一年多。

    她本专业没学好,也压根没想过从事金融相关的工作,于是大四的时候进了一家影楼做化妆师学徒,后来其实是想一边工作一边继续考研。可她哪里能料到闻有林会突然查出直肠癌。

    接到张瑞碧的电话之后,闻霜脑袋空白了好几分钟。随后,她被拉着匆匆赶去高铁站买票回渝城。

    坐在手术室外的冷椅上艰难度过三个多小时,闻霜想了很多。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越想跑,陷得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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