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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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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机场下车之后,时间还算充裕。

    周晏清说:“进去再陪我待一会,请你吃早餐。”

    闻霜两手插进t恤衫口袋里,“不了,我还有事。”

    周晏清以为她今天还有工作安排,笑说:“你最好把病养好了再谈其他。”

    “嗯。”

    周晏清看着她正要说什么,手机响,是酒店打来的。

    那头通知他有东西遗落在房间里了。

    周晏清在接电话的时候,闻霜就站在旁边,低下头,轻轻用脚尖去蹭地上的砖块。

    她突然很想抽烟。

    碍着周晏清在,还是忍住了。

    “帮我扔了吧,谢谢。”周晏清和那头简短交涉,挂断电话。

    闻霜问:“什么东西就扔了?”

    “衣服,忘记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了。”周晏清说的是昨天临时买的那套。

    “哦。”

    闻霜不喜离别时矫揉造作的惺惺作态,便催促他:“进去吧。”

    “好。”周晏清没见过比她更无情的人。

    他转过身,闻霜抬眼盯着他的背影。

    下一秒,周晏清忽然折身回来,闻霜立即移开视线。

    “要不要抱一下,我再走?”

    他朝闻霜张开双臂,那种谦逊温润的笑让人没法拒绝。

    闻霜刚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周晏清的怀抱便已将她围拢。

    在闻霜二十五年的人生经历里,没有哪次拥抱像此刻这般温暖,一点也不强硬,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抽身。

    闻霜闭上眼,悬在半空中的手终究是慢慢向前,搭在了周晏清的侧腰上。

    温醇的男声在她耳边轻语:“你什么时候来海城,什么时候就有最美的海景。”

    闻霜心悸一霎。

    她额头抵住周晏清的肩骨,洁净的馥奇香调更加清晰。

    她不知道。

    这一刻只感觉被他托住了。

    周晏清刷身份证从进站口进机场大厅,透过玻璃墙只看见闻霜越来越远的纤长身影。

    不舍流泪、一步三回头这种戏码是不会在闻霜身上上演的。

    周晏清被她身上种种矛盾特质吸引,但有时候也觉得困惑。

    闻霜就像一个谜,他猜不到谜底。

    过了会,周晏清拿出手机,将闻霜的号码存进通讯录。

    闻霜在拐过路口之前,低头看了眼手机,余光朝周晏清的进站口扫去。

    很迅速的两秒,然后继续往最近的公交车站走去。

    茫茫然。

    从盛大宴席走出来的心态。

    美梦短暂降临现实,又被收回。

    -

    回去的路上,闻霜联系工作室,说想继续接单。

    对方有些无语:不是不干了吗?

    闻霜:前天烧糊涂了。

    -昨天刚招了两个新化妆师……

    -看吧,实在忙不过来再叫你。

    闻霜:麻烦了。

    接着登录小红书,重新发布一条接单动态。

    评论、私信她的人倒是不少,但真正付定金约她的却寥寥无几。

    闻霜卡里没钱,连吃饭都成问题。

    并且,再过几天又是月底了。

    她必须尽快进账。

    想了想,她把刚才发布的动态重新编辑了下,配图加上77折的吸睛红字。

    怕被同行炮轰扰乱市场价格进而找茬,她在原先的文案里添上几行字:限时三天!名额只有七个!浪漫七夕,七七折焕然新妆!更美的你,更心动的ta[爱心][爱心][爱心]

    这么一来,类似鲶鱼效应,不仅原先被她服务过的老顾客、一些持观望态度没找过她的粉丝,还有首次刷到这条动态的新客户,都被吸引了目光。

    当然,仍旧是问的多,下单的少。

    但好歹,在她下车之前,有两个客户付了定金。

    闻霜没有直接回公租房,而是去了倾城里。

    闻有林在卧室里睡觉没出来,张瑞碧从厨房端出一盘洗净的莲雾,另切了一个贵妃芒。

    闻霜有些惊讶,但她什么也没说,接过果盘坐到客厅去。

    张瑞碧见她没吃,便拿起一颗莲雾递到她手边,轻声说:“吃吧。这是你爸昨天出去遛弯带回来的。我以为他买的呢,这么贵的东西。他说是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闻霜摊开手,一颗价值15元的奢侈水果就那么静立在她的掌心中。

    “不知道。问多了,你爸又发火。”

    “嗯。”

    莲雾和贵妃芒闻霜都没吃,她说:“我不喜欢。留着你和爸吃吧。”

    闻霜本想吃过晚饭之后再走,但下午闻有林突然问她:“你明明在蓉城发展得挺好,大学也是在那边读的,一声不吭就跑回来了。到底是因为什么?”

    年前她突然从蓉城回来,闻有林和张瑞碧其实都问过。

    闻霜只说:“离得近,方便照看你们。”

    眼下她也是同样的回答。

    只不过,闻有林却目露怀疑,“你是不是在那边惹了什么事,跑回来躲祸?”

    “没有。”

    闻霜坐在塑料独凳上,天然比倚在沙发上的闻有林挨一截,这让她更感压迫。

    闻有林笑了一下,很不屑又很看不起的那种。

    “问你,你就说实话。爸爸又不会害你。如果是你和小秦的事——”

    闻霜蹭的一下起身,想立刻走了。

    张瑞碧轻轻拉了她一下,“你去看看,煤气灶刚才就打不燃了。要是真的坏了,晚上还吃不上饭了呢。”

    闻霜看懂张瑞碧的眼神哀求,她是要她忍忍,真的这么一走了之只怕最后又要闹得鸡犬不宁。

    闻霜“嗯”了一声,立马走去厨房。

    客厅里,闻有林把炮火对向张瑞碧,“你现在连话都不让我说了是不是?你好大的能耐!你放心,等我死了,你就是一家之主!”

    闻霜闭了闭眼,伸手旋动煤气灶的开关,蓝红火焰一下冒了出来。

    煤气灶没坏。

    这只是张瑞碧把她支开的说辞。

    过了会,闻有林在外面喘着粗气,张瑞碧推门进来了。

    她对上闻霜的目光,愁苦的脸下意识舒展开,分不清是笑还是哭,她轻声说:“没事。他每天本来就要固定发几回脾气才舒服。装作没听见就好了。”

    闻霜抿住唇,后背用力抵上墙。

    趁着闻有林去上厕所,张瑞碧把她推出了门。

    闻霜站在走廊上,回头看一眼张瑞碧,那一线门缝像是监牢的铁栏杆,张瑞碧是被判了无期的服刑者。

    可她没有多余精力可以用来伤春悲秋。

    家里的情况又不是这一两日才这样的。

    路上,闻霜经过一家包子铺,她停下来买了两个白面馒头。

    没有立即回公租房,下了公交车之后,她一边啃馒头,一边绕着马路去旁边的社区公园逛了一圈。

    周晏清上午抵达海城机场之后,便联系过她。

    不是star,而是直接打来了电话。

    那时闻霜还坐在从机场回来的公交车上,车内拥挤,又吵。

    听筒里周晏清带笑的嗓音,温柔明净不似人间物。

    周晏清说:“刚下飞机。你回去了吗?”

    “在路上。”闻霜坐在最后一排被左右乘客夹击,一手握手机,一手抵着前排座椅靠背,以防因为公交车突然的刹车而惯性撞上去。

    狼狈至极。

    没说几句,她便借故挂断。

    这会儿,她收到周晏清发来的短信:下班了。

    闻霜盯着这简单的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电话拨过去。

    很快接通,闻霜问他:“今天还去上班了?”

    周晏清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嗯。上午从机场回公寓换了套衣服,下午到医院出门诊。”

    算上昨晚短短的几个小时休息时间,从前天到现在,他可谓是连轴转。

    而害他到这般境地的始作俑者便是闻霜。

    闻霜当然愧疚,可她更困惑。

    “周医生,你……怎么不骂我啊?”

    周晏清下班刚回到公寓,此刻正开了一瓶啤酒站在阳台上,戴了蓝牙耳机,一面同闻霜讲电话,一面拿细水壶给花架上的多肉浇水。

    听到闻霜的话,他笑了一下,“骂你能解决问题吗?”

    闻霜不作声。

    她不是找骂。

    只是因为她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让她养成了“做错事就要被惩罚”以及“这都是我的错”的思维惯性。

    小时候仅仅因为洗碗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汤匙,就被闻有林怒喝:“眼睛瞎了!要洗就好好洗,不洗就给我滚出去!”

    大了之后,也经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小事被指摘。

    在她的认知体系里,周晏清千里迢迢从海城赶来救她,结果发现只是“一场乌龙”,站在周晏清的立场他应该很生气才对,骂都是轻的。

    尽管相信周晏清是个谦谦君子,但她总以为宣泄情绪是人的本能。

    她希望周晏清能把因为她造成的负面情绪宣泄出来。

    “你不生气吗?”闻霜问。

    “有什么好气的?”

    周晏清把细水壶放下,拿起搁在花架上的啤酒抿了一口,果啤味道淡,覆盆子的香味在口腔中散开。

    他笑说:“我去渝城是想确保你无恙。既然你真的好了,那岂不正中我下怀。我应该高兴才对。”

    闻霜走到公园的观景台上,手搭在栏杆上,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周晏清的逻辑太颠覆她的三观了。

    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闻霜咬了一下唇,忽然说:“周医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周晏清习惯了她的天马行空,欣然允诺,“好。”

    “从前有一只花猫……”

    “原来是童话故事?”周晏清笑了。

    “你听我讲。”闻霜让他别打岔。

    周晏清立刻顺从地“嗯”了一声,“你继续。”

    “从前有一只黑猫,她的毛掉得坑坑洼洼,皮肤也流脓破烂了。周围的猫都说她是只坏猫,因为坏,所以才自作自受变成这个丑样子。

    “黑猫很难过,但又没有特别难过,因为她发现那些谴责她的猫其实跟她一样丑。

    “就这样,黑猫在丑猫的世界里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着。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的毛很快就会掉光,皮肤的溃烂会深入到骨头,继而侵入内脏——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死掉。黑猫就这样静静等待着死期来临。

    “可是有一天,黑猫不小心触碰到结界开关,第一次走出终年黑暗的瘴气森林,第一次闻到迷人的花香,第一次看到比鲜花还漂亮的生物——那是一只全身没有一根杂毛的白鹤。

    “白鹤在花丛和清澈的湖水上张开翅膀,那样漂亮,美好得就像天使。

    “黑猫鼓起勇气想和他说话。可她太丑了,不配和他说话。

    “于是她捡起地上的松针粘在那些腐烂的皮肤上,并用彩色颜料涂抹全身。她把自己伪装成一只花猫,一只看起来还算漂亮的猫。

    “就这样,伪装成花猫的黑猫每天都会偷偷走出结界去找白鹤。他们成为了好朋友。

    “她从白鹤这里听说了很多很多新奇又美好的事情。

    “她很想一直一直和白鹤做好朋友。和白鹤在一起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身上的溃烂好了,她感觉自己真的是一只漂亮的花猫。

    “可是,她知道这都是幻觉。

    “每次从白鹤那里回到瘴气森林,她身上的溃烂就会加深。随着她去找白鹤的次数增加,她感受到的美好越多,她的病就越严重。

    “但是黑猫不想再回到瘴气森林,不想再和那群自怨自艾、互相攻击的丑猫在一起。她面前有两条路,离开森林,加速死去;留在森林里,等死……”

    闻霜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晏清猝不及防,问她:“然后呢,黑猫选择了留还是走?”

    “没有然后。”闻霜说。

    周晏清失笑,“那黑猫后来和白鹤在一起了吗?”

    闻霜说:“这种happ ending只会出现在童话故事里,骗小孩的。”

    “我以为这就是一个童话。”

    “就算是童话故事,不也有美人鱼化成泡沫的先例。”

    闻霜轻声说,“对黑猫来说,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加速死去然后变成风。这样的话,白鹤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其实是个骗子。而黑猫从此托着白鹤的翅膀,跟着他一起,尽情去看去感受白鹤曾向她描绘的另一个美好世界。”

    周晏清莫名怅然。

    他说:“还有一种结局。黑猫不妨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白鹤带她逃出瘴气森林,并且帮她治好病痛。”

    闻霜心口滞重,呼吸微微急促。

    她有一种冲动,想撕掉身上该死的松针,抹掉用作伪装的彩色颜料,然后告诉周晏清,她就是那只妄想和白鹤永远在一起的谎话精。

    可是,可是难的不是承认说谎本身。

    而是谎言之下的真相。

    那些流脓流血的皮肤,那些深到骨髓里的烂疮,那种腐败尸臭的味道,她怎么敢又怎么能捧到他面前?

    闻霜一手抓住栏杆,身体最大限度向后仰。

    几秒之后,她站直了,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故事,听听就好。等我哪天知道了黑猫的结局,再告诉你。”

    “累了这么几天,早点休息。”闻霜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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