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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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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蝉鸣唧唧,伴着远方飞瀑水流淙淙,赤云峯正是绿树浓荫、芳草萋萋的美好时节。

    树影掩映之间,依稀可见一双骨节分明、修长白净的大手正翻阅书页,那双手的主人席地而卧,他身着窄袖劲装,腕上护臂收束得宜,愈发衬得这年约二十的青年一双手如玉雕般润丽。青年眉目轩朗,神情却隐隐透着不耐,手指轻轻敲打书背,显得有些烦躁。

    难怪老头子不让他翻看这书呢,分明内容就跟他之前买的大同小异,无奸不商啊,这又得拿去找人换了,真是操他……

    他一边心里嘀咕,一边将书往身旁草地随手一搁,顺势伸个懒腰,没成想手一推,将那书直推落往山谷溪涧。他暗叫不好,跟着飞身而下,欲将书抓回来,却听身后一声尖叫,稍稍分神,竟抓了个空。

    多贵的书,可不能糟蹋,泡了水就没用了……他几个翻身去追那下坠的书,终于抓住书页,足点山壁斜躺枯树,稍借力腾身,攀着上方岩壁,翻了个觔斗轻巧落在崖边。

    「妈了个疤子……」他有些恼怒,谁在那唉唉叫,差点害他书泡了汤。咬牙转头,却对上一双澄澈清亮的明眸。

    眼眸主人极为秀美,杏眼桃腮、娇小玲珑,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乍看不过十二、三岁。

    女娃娃?青年一愣,却见"她"身着夥头兵装束,且梳着男儿发髻。男娃娃?

    「这位大哥,你方才为了这破书,命都不要了?」

    稚嫩嗓音听着分明是小丫头,可…慢着,甚么破书?他一瞥眼,赫见手中书捲已将近稀烂,许是方才使劲过猛,自个毁的它。

    我去……他正心下暗骂,那娃娃却凑上来,热切道:「大哥你功夫很好呀,这峭壁多陡,你却说上就上、说下就下,跟吃饭喝茶似的。」

    这娃娃倒挺识货啊,直夸得他心旷神怡,不自觉绽出笑。

    一眨眼娃娃却闷声道:「你必定有个好师父,可让人羨慕了,倘若我也有个师父传授绝活,也就不用受欺负。」

    「谁欺负你了?」他仔细一瞧,见娃娃握着野菜,挽起袖子的细瘦手臂有许多瘀伤,不自觉瞇起眼,有些不快。

    娃娃顺着他视线,知他瞧见了手臂瘀伤,慌将袖子胡乱推下,「我没招惹他们,我、我就是生得这般,他们就左一句兔儿,右一句丫头的戏弄我、掐我,又笑话我说话娇气……」他用力抹抹脸,不知怎地,竟将委屈对着这素未谋面的哥哥一股脑倒出来。他也曾有哥哥的,他哥哥待他可好了。

    那青年看着眼前娃娃,沉吟半晌,问道:「你可有试过揍他们?」

    娃娃点头,眼睫上似乎挂着晶莹水珠,「我打过,可他们人多,我应付不来。」

    「男孩子别哭哭啼啼的。」他沉声道,却让娃娃机伶伶打个冷颤。这娃娃看来跟绯绯差不多大啊,他心下不忍,「你想学功夫,我教你。」

    娃娃闻言欣喜不已,却又为难道:「我手上活儿还没做完呢。」

    他一笑,「这简单,晚上熄灯了,你溜出来,我在校场那株老槐树下等你。」

    那娃娃没搭腔,只是楞瞧着他。

    「你怕了。怕被抓了受责罚?」他眉一挑,又有些不耐,最恨人磨磨唧唧,浪费他时间。

    「我一定去。」娃娃坚定道。

    『挺有胆子的。』他心道,有些讚赏。

    「那你也要小心,莫让人抓了。」娃娃很好心地提醒他。

    他笑着点头。

    「我叫江初照,"江月何年初照人"那几个字。」

    他听娃娃如此说,不禁一愣,小小年纪的夥头兵,却通诗书?家里有些甚么才流落至此吧……

    「大哥怎么称呼?」娃娃又问,黑白分明的眼里倒映着郁葱树影与蔚蓝晴空。

    青年笑歎:「我姓祝,祝三。」

    「祝大哥。」他立即喊道,脆生生的,透着喜悦与亲近。

    祝三哈哈一笑,「叫三哥就行。」

    这一年,他二十一岁,来燕门关将近一年,向来怕麻烦,今日却莫名揽了件差事。

    *           *           *

    是夜,祝三依约来到老槐树下,此处离众人营帐有段距离,仅有零星火把立于远处,照明还得仰赖天上星月。他习惯于夜间视物,可白日那娃娃不知能否适应这昏暗环境,看来他得等上一会。

    刚这么想,头上却传来窸窸窣窣响动,抬眸一瞧,娇小的娃娃顺着树干滑下,头发还沾着些许树叶,他一落地,也不整理自己,只是冲着祝三笑,悄声唤道:「三哥。」

    挺机灵的还想到躲树上,猴崽似的。祝三心下好笑,「这槐树枝干高,不好爬,你不怕摔下来?」

    江初照喜道:「不会的,我打小爬树,这小意思。」

    祝三听了放下心,性子野就好,表示平日也没少淘气,不致笨手笨脚,教起来会轻松些,「事不宜迟,先教你能立即应战的,至少下回他们要抓你掐你,没门。」

    江初照热切点头回应,又听他道:「大擒拿三十六路,小擒拿七十二路,前者打穴位,后者扣关节,我们先学小擒拿。」

    江初照虽没拜过师,可寥寥数句也听得出遇上条理分明的良师了,忍不住搓搓手,心里很是激动,照着祝三指导,全神贯注、实打实拿地学将起来。

    祝三看这小娃娃特别扛造,摔了跌了也不叫疼,爬起来再练,身上渐渐因打滚、摔倒而沾满尘土,仍是热情不减地学,且记性好得出奇,说过一遍就记住,不免诧异:「你跟我家毛丫头挺像,学东西很快。」

    「她也学大小擒拿么?」江初照擦了把汗,偷甩了几下痠疼的手臂。

    祝三失笑,是咧,他教毛丫头大小擒拿?「那丫头怕疼,学不了这个。」

    说着忽觉今晚教的东西比预期多,或许是娃娃吃苦耐劳,又不怎么休息,竟将小擒拿几乎学全了,只差熟练度要再打磨。他又惊又喜,搭着娃娃的肩,弯腰笑道:「你想不想学内家功夫?」

    「甚么是内家功夫?」江初照可来劲了,满脸期待反问。

    「就是基本内功,」他尽量说得简单,「擒拿术能挡下攻击,练得好还能将对手甩出去,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无效。」

    江初照一脸惊异,那他刚才是不是白摔了……

    所幸祝三接着道:「基本内功就是练那绝对的力量,须日日调息勤练,短时间内看不出成效,只要不放弃,年深日久,你的身体会产生变化,举重若轻。」

    「我很想学,会日日勤练。」江初照立即接话,彷彿敲开新世界大门,一往无前地奔进去,他这是甚么运气?

    祝三让他的热情感染,当晚又教了他入门的内功,让他自个找时间练习。眼见夜色已深,祝三催着娃娃回去休息,明日再接着学。

    江初照精神很好,可身上又痠又疼,点点头依言照办。刚谢过他,就看祝三拿出一小瓷瓶,将里头药油倒在掌心搓热,还来不及反应,祝三伸手就往他肩颈推拿几下,那药油上皮火辣辣的,瞬间痠疼消去大半,甚么仙丹?

    「你把衣服撩起来,我帮你背上也推点。」祝三说着,又往手上倒药油。

    江初照伸手截住他,讪讪一笑,「我背上没事。」

    「怎么会没事?」祝三蹙起眉,一脸不信,「你刚刚背上挨了好几下,别客气,很快就好。」

    他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自顾自地把娃娃的腰带一扯、衣服一撩,手臂绕过娃娃锁骨,扣住单薄的双肩固定好,在那瘦弱细嫩的背上狠狠搓几下,江初照就有点想哭。

    「果然是有伤,这不就好了?」祝三将药瓶旋紧,想了一下又略松开些,怕那娃娃打不开,「这药你拿去,哪儿疼擦哪儿,用完再拿瓶回来,我给你灌新的药进去。」

    江初照讷讷道谢,接过药瓶却没看他。

    祝三只道娃娃是累了,伸个懒腰,让他早点休息,手一摆,自顾自地走了。

    *           *           *

    连着五个多月,俩人每晚趁着夜色在槐树下授课。

    最前面那两日,祝三照样热心地要帮江初照的背上药,根本不信这娃娃自己能擦到背。江初照让他缓一下,莫要急躁,接着背过身,两条手臂在身后一上一下勾在一起,还能手腕互锁。

    这一手惊呆祝三,想不到孩子骨头能软成这样,啧啧称奇之馀,也就不再坚持帮忙擦药。

    可他总觉得娃娃对他太客气了,好比今晚。

    江初照从树上下来,一脸喜孜孜地瞧着祝三,有些雀跃有些不好意思。祝三觉得他今晚不太一样,刚要问他,却看他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小心翼翼打开,里头卧着一个雕成花的点心。

    江初照解释:「这是我省下自个那份面团,和了些盐跟蜜做的,三哥你太辛苦了,大晚上陪我练功。」

    他不吃甜食的……祝三有些尴尬,想叫他自个留着吃,却见那捧着油纸的小手轻颤,他心中有股暖意流过,笑着接下点心,一口塞进嘴里,呕…甜食他真不行。

    他假意喝了些水,悄悄漱口,将口中那股子甜味冲下肚腹,这才好受些。

    忽然想起他俩开小灶练功将近半年了,这娃娃受欺负的事也不知解决没有?娃娃学得多快,前阵子擒拿术已极是熟练,拆招还招信手捻来,他心情一好,又接着教其他功夫,不知不觉又过了个把月,原来他耐性这么好的?自己都诧异。

    「他们还有欺负你么?」祝三没头没脑地问。

    江初照呵呵笑答:「仍是想抓我掐我,都让我躲了开,没抓成。」

    「你只躲不还手?」

    「有偷偷还过几次,他们扑了空还惨摔,却不明就里,一直嚷嚷着邪门。」他面有得色回答。

    「何不当面揍他们,一了百了,他们也不会再招惹你。」

    江初照想了会,老实回答:「你不明白,他们林林总总将近十来人,若真打起来,就我一个怎么能赢,还不是时候,我想功夫好些再出手。」

    祝三没想到娃娃的处境如此艰难,夥头兵这么閒的,还能搞排挤围殴?他有些恼火,很想把那几个小子揪出来相处相处。

    「你也不用打赢他们所有人,」他忽道,聚精会神地瞧着娃娃,「擒贼擒王,谁平日带头欺负你最狠,你就拿他立威。」

    江初照忽然全身发热,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这般整活?今天太晚了,明日要是那徐海再来寻衅,他就这么干。

    正想着,却听到头上传来一阵轻笑。

    「哇!你方才的表情很恐怖啊。」祝三故作惊吓地消遣他。

    小孩子俊秀稚气的脸庞微微一红,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擒贼擒王。』他在心里喃喃复诵一遍。

    两人开始授课不多时,祝三忽听响动,机警从背后摀住娃娃的嘴,轻轻一跃,将他带上树枝茂密处,示意他莫作声,看娃娃乖巧的点点头才松开手。

    江初照心里讚歎:『三哥功夫真是很好啊,猫儿般跃上树,枝条都没动一下。』

    等了一会才见二人举火把走近,原是巡夜兵,他俩静静等待,目送巡夜兵走远。

    祝三有些奇怪,这株槐树平日不在巡夜范围,今夜却来了人?他略一瞥,见怀里那娃娃摀着自个的嘴,更是奇怪,悄声问:「你干嘛呢?」

    「太刺激了,我怕不小心笑出来。」娃娃很小声回答。

    他闻言也是一阵好笑,又对娃娃说:「今晚先这般吧,你早点回去歇息,我怕过一会又有人来。」

    江初照点点头,却有些担心:「若是每晚都有人,我可怎么练?」

    「明日起就不会有了。」祝三接话。

    娃娃有些狐疑,仍是乖巧点头,祝三刚要带他下树,却听他喃喃道:「三哥你很暖和呀。」

    暖和?他伸手一握,却觉娃娃小手极冷,如今入了秋,小孩子穿得薄,又没什么内力,自然犯冷。他干脆将娃娃整个纳入怀里,边运气边搓暖他的小手。

    江初照只觉像浸在温水里那般舒适,又有种很松弛的安全感,差点睡着,忙甩甩头,低声道:「我也暖多了。」

    祝三一笑,「明日三哥帮你带件御寒的衣衫来,就不怕冷了。」

    *           *           *

    除了晚上学新功夫,江初照平日一边干活,一边喃喃自语,背诵的是各大穴位,烧火劈柴洗菜刷碗,他走到哪背到哪,又从怀里掏出祝三给他的穴位图看看对不对。只要能站他绝对不坐,也不像从前只是光站着,而是紮个马步或麒麟步,腰板挺直、肚腹发力,一边忙活一边注意呼吸调息。

    这怪模怪样自然引来不少嘲笑,他全不在意,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力气比从前大上许多,精神也更好,他要把握每一刻,把所谓"绝对的力量"与日俱进练起来,体力赶得上,才能学更多。

    今夜在槐树下,祝三还真的依言带了一件袍子给他,非常轻暖舒适,也……非常大件,对他而言像个装米的袋子,似乎他整个人塞进去再打个结都不成问题。袍子簇新,料子又好,他只是摸一摸就缩回手,不敢真的收下。

    祝三看他不拿,干脆把袍子披在他汗湿的身上,笑道:「天冷了,玩出汗就得穿外衣,否则肯定着凉。」

    玩……他方才那是拼命练习,对三哥而言,或许是玩呗。

    「我还是洗干净还你吧。」江初照尴尬笑笑,若是不要的旧衣,他倒是能安心收下。

    「为何?你不喜欢啊?」祝三以为他不喜穿别人衣服,主动解释:「这是我爹今年初给我做的,他每年都做,我又不会长了,做这么多简直浪费,又说不听,这我就当他的面穿过一次,你别嫌弃吧。」

    「不不,这衣服很好,我不是嫌弃的。」他急道,小脸胀得通红,用手抹了把脸,才小声地说:「谢谢你。」

    祝三就高兴了,喜道:「我没把它改小,是因为你还会长,将来你大些,没准就合身了,到时再改,先凑合穿吧。」他又从一旁竹篓拿出两颗包子,分了一颗给江初照,「这时节昼短夜长,你还在成长期,别练太晚,吃完东西早点睡。」

    江初照点点头,啃了一小口包子,三哥待他很好啊,他这是甚么运气?

    「我今天打赢了,擒贼擒王。」江初照忽然说。

    祝三对娃娃的行动力有些吃惊,仍静静等他说下去,娃娃拿着包子比划:「场面有些混乱,幸好徐海他生得高壮,不致泯然众人……」

    谁知祝三忽然哈的一声笑出来,在夜里过于响亮,把江初照吓了一跳,连忙四下张望,幸亏没把人引来,他心有馀悸地瞧着祝三。

    泯然众人?祝三咬着拳头,极力克制,他没想到这句话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娃娃快害他憋笑憋死了……「你接着说。」他好容易缓下来,跟喝了几杯似的脑热欢脱。

    江初照寻思一会:「总之…我打赢了他,他哭着喊了我几声爷爷,不是我让他喊的,这两字是从前他逼着我叫,可我不肯叫,还被他揍过,今日他倒爽快的嚷出来。」

    祝三不笑了,而且觉得胸口滞闷,小孩子说得云淡风轻,彷彿这些委屈不曾发生。

    「然后呢?」他温和地问孩子。

    「然后我走啦,难道真收了这孙子?他们十来个跟掉了魂似的盯着徐海瞧,也没人上前扶他甚么的,这算哪门子朋友?」江初照摇摇头,深觉不以为然,「往后他们应是不会烦我了,可以清静度日。」

    他面带微笑,看在祝三眼里却是有些寂寥的。

    「三哥,你功夫这般好,定是营里的长官了?」他又好奇道,打断祝三的思绪。

    「是。」他淡淡一笑。

    江初照等了一会,看他没说下去,再问:「那你是哪个长官呢,教头?不,应该是千夫那般的。」祝三笑而不答,让他更是好奇,稚嫩小脸凑近些,「不能说么?」

    祝三看着娃娃沉吟半晌,眼里忽而闪现光彩,「下个月会有比试,全营都得到场,自由参赛。」他指着江初照,正色道:「你若能打赢,进了三军,我就告诉你。」

    这么神秘?听他一说,江初照可来劲了,这挑战的奖励让他心痒痒哪!当即热切道:「我会好好打,一定打进去。」

    *           *           *

    自从一年多前,新将领接管燕门关,许多规矩一并翻新,好比秋冬交替时节,多了一件盛事──竞职。

    整个燕门关,上至精锐荟萃的前锋营、下至埋锅造饭的夥头兵,在一年一度的今日,都可到场观赛。

    前锋营直属主将,平日操课也不跟三军一个校场,进前锋营须层层考核,唯有具备一军资格的人可以报考,是以今日他们数千人只观战;但对其他兵士而言,今日是升是降,就得看自己实力与这一年来的进境。

    不必透过长官举荐,拳脚下见真章,还是很公平的,也不会有逢迎拍马、用人唯亲这种事,对大多数人都是好消息,哪怕没有背景,只要实力够,都能闯出名号。

    江初照站在夥头兵之中,因为身形矮小,前排好位置都被占去了,哪怕比试擂台架高,他却连离自个最近的比试场在演些啥子都瞧不着,只听得阵阵喝采或惊呼。去年也是这般,他当时并不怎么在意,今年可不成,他得打进去,把三哥的身分撬出来。

    想起祝三,他提着脑袋去搜寻各比试场的校习官和教头、百夫长、千夫长,人太多看得他眼花,此时擂台上似乎又有人得胜,新的挑战者立刻报名号,上台迎战,他又错过了时机。

    他牙一咬,顶着众人被他推挤的白眼,泥鳅般钻到稍前面的位置,总算能瞥见擂台一隅,只见台上那壮汉又将一个兵士揍倒,那鼻青脸肿的哥哥被抬下来时,大家都直盯着,一时也没人再上去。

    他逮着空档,赶忙喊道:「夥头兵,江初照。」

    清亮略为幼嫩的嗓音,令整场气氛一凝,视线霎时全投在他身上。

    这块场子不寻常的静默引起其他试场注意,远处众人纷纷瞧过来,竟看到一个约莫十出头岁的娃娃爬上擂台,跟等在台上的壮汉相比,简直是耗子与猛虎。

    夥头兵?众人心里暗笑,就是入营时功夫蹩脚或全无功夫,才拉去做杂役,这会却出来丢人现眼?

    「夥头兵江初照~~」不知是谁捏着嗓学了一句,场面登时哄然。

    他满面通红,仍是挺直腰杆,目光不屈地直视前方。

    那方擂台的校习官从错愕中回神,低声劝道:「孩子,你还是年岁大些、等身板壮实了再上吧,弄个不好会终身残疾也说不准。」

    「我可以的。」他坚定道。

    校习官歎口气,让他上场,想着一有不对即刻喊停。

    比试场地一共有五十馀块,可江初照所站之处,却是最多人关注的,不为其他,就是看笑话。

    他立于试场,气沉丹田,全神贯注在对手身上。

    单明允自高台往下俯视,原本噙着笑,此刻见这娃娃兵的架式却心下一凛。

    那对手浑然不觉,有些轻视他单薄瘦小的身板,怎么着自个也斗下将近十人,比这娃娃壮实的不在少,就他?脸倒是生得挺俊,那就打歪他一口牙吧!那人瞬间捉住江初照衣领,倏地拉近他,挥拳就往他脸上砸去。

    却忽感手肘一沉,抓着他衣领的手腕一阵痠麻,刚松了手,那一拳跟着挥空,这下顿失重心,正想站稳,腰间一紧,竟被抛飞出去,重重摔落场外。

    群众霎时哗地一声,许多人甚至未看清方才电光石火间发生何事,只见那壮实汉子就这样飞出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初照一招制敌,自己也吓了一跳,颤声问校习官:「脖子……他脖子没断吧?」他不想弄出人命啊,只是想让人摔一跤,那……谁知这哥哥出拳重、身量重、冲力也重,借力使力之下,竟摔得奇惨。

    他胃里一阵翻搅,忙侧过脸,呕出些酸水。

    校习官这才回神,手一挥,让医务兵察看那汉子伤势。

    眼见那人脖子完好,就是额上肿包奇大,晕了过去,江初照暗松口气,却听校习官朗声道:「夥头兵,江初照。」

    群众爆出喝采,当即又有一人喊道:「三军,钱保方。」

    江初照定定神,又与那新对手拆起招来。

    他一连斗了十数人,均是较他年长高壮的男子,小毛头丝毫不乱、气力沉稳,行云流水的抓放擒拿巧劲,只在三、四招内便能取胜,而且出招愈来愈快,斗到后来甚至反守为攻,须臾便直取对手,看得一众瞠目结舌,这……这横空出世的小子是?

    接二连三的缠斗并不令他疲倦,反而浑身筋骨血脉都有种拓开的舒爽感,视线一片清明,耳听风声呼啸,所有感官更形敏锐,江初照只觉愈打愈精神、愈打愈来劲,原来他是为校场而生的呀!

    单明允这厢则是愈看愈奇、愈看愈熟悉,诧异不解地转向坐在身旁的男子,见他对自己一笑,又将目光移回那夥头兵身上。这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啊……单明允心下骇异。

    江初照驳倒的人愈多,吸引的目光愈密集,几个长官看他确实有两下子,均有些技痒,想会会这夥头兵,终有一长官按捺不住,请战上台。

    江初照与他连拆数招,虽不落下风,却不似方才轻易取胜;再过数招,他一个闪神,被压制在地,众人又是一阵喝采。他起身对那长官一揖,拍拍身上灰尘,步下试场,忽被许多人推搡拉扯,众人兴高采烈地替他鼓掌叫好。

    「小兄弟打得不错啊!」

    「真没看出身手了得!」

    他有些讶异,搔着头咧嘴一笑。

    竞职比试结束已是夕阳西斜,名次、职等公布,江初照竟一跃升上二军,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归在闵百生教头名下,闵百生即是方才与他过招的长官,还特地过来鼓励夸奖了江初照几句。

    众人逐渐散去,演武场只馀几名兵士正在收十场地。他沐浴在落日金灿灿霞光里,觉得美好又不太真实,疲惫喜悦之中,他这才想起祝三,方才只顾着应战,完全没想其他事。

    刚想着要去厨房,弄点甚么晚上答谢人家,不知为何,他往演武场那高台附近一瞥,见到熟悉的青年也朝他看过来,登时又惊又喜,三步并两步奔过去,也没看人家穿着甚么装束、身边还有谁,只是笑着喊他:「三哥。」

    「你跟谁说话。」单明允语气中毫无询问之意,甚至透着冷冷地责备。

    江初照一时噎住,惊恐地看着他,不知作何反应。

    单明允身旁的青年却笑起来,安慰地拍了拍娃娃肩头,温言道:「我叫谷競川,是这儿的大家长。」又搂了搂身侧的单明允,欢快地介绍:「这是我老婆,单明允。」

    单明允脸色铁青,一声不吭,看来比方才更吓人。

    青年完全不怕,哈哈一笑,在娃娃头上揉两下,带着他口中的"老婆"离去。

    江初照脸色发白,单副官他知道的,平日校场练兵都是他,可凶了。老婆是啥子意思啊……他抬头去瞧那迎风飘扬的军旗,旗帜吹得猎猎作响,上头写着大大的"谷"字,他只觉有些头晕目眩。

    *           *           *

    夜晚熄了灯,江初照又溜出来,老槐树下,谷競川已在那等他。

    他看着这个大哥哥,有很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今晚以后,他是二军,会有些巡夜驻防差事,往后是无法再这般溜出来练功了,但三哥教他的,他一日也不会落下练习。

    谷競川看娃娃瞧着自个老半天,率先打破沉默,问他:「你今日明明能打赢那闵百生,为何放水?」

    江初照没料到他看了出来,先是诧异,后又不好意思道:「是挺狡猾的,我想着人多,别要让闵教头失了颜面。」

    「你做得很好。」谷競川讚赏道。

    江初照不解抬头,是因为月光的关系么,他忽觉这哥哥的神情不同以往,让他胸口有些热。

    谷競川温和地说:「在军队犯了众怒,是很难生存的。初照,我看得出你非池中物,功课切莫落下,精益求精,多与同袍们相处,有朝一日,你必能一展鸿图。」

    江初照喉口一热,心跳得厉害,不知是因为他的目光,或他此番鼓励。

    「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三哥教我的,还有这段跟你学功夫的日子……」糟,男孩子不能哭哭啼啼。他抹了抹脸,对谷竞川抱拳躬身一揖:「初照铭感五内,三…多谢将军。」

    谷競川搭上他肩,用力摇了摇他,欣慰点点头,转身离去。

    他依依不舍目送,直到那哥哥远去,才将怀内一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束头发,许是截下很久,发已尽失光泽。

    他凝视那束发,清澄眼底泛着零星泪花,轻声呢喃:「哥哥,临儿做到了,你说得对,只要活下来,总有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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