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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清明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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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初照发现谷競川很能笑。

    不是爱笑而是能笑,事无大小都能乐上一回,他跟在谷競川身边,一整天听最多的竟是哈哈哈。

    哈哈哈……江初照想着那笑声,好几次差点害惨他。将军自己笑也就算了,偏那笑声太响太亮,他没听过谁笑得像谷竞川这般欢脱放达,总忍不住被带着一块笑,笑些啥子他也不清楚,就是想笑。

    只有他俩倒还好,哪怕笑得浑身出汗、喘不上气,歇会又能接着笑;可单大人有时气得脸色发黑,将军仍在哈哈哈。

    哈哈哈……将军笑得,他可笑不得,只能猛掐自个大腿,拼命忍住,又怕单大人看出来,总咬着牙瞠圆了眼,憋得极是痛苦。

    今日谷競川却是没放声大笑。

    清明时节,细雨轻柔拢住燕门关,一切景色凉冷迷蒙,彷彿罩上层层轻纱。江初照立于一众弟兄之间,随着最前排的年轻将军,一齐举香祭奠,香烟袅袅乘着雨势、风势攀上云霄,彷彿能将思念穿透云层,传递与远去的故人。

    这是谷競川带来的规矩。

    从前每逢今日,江初照会偷偷准备一些供品,在石头或木板写下他故去亲人的名字,点上一支香。今后不必偷偷摸摸了,燕门关上下都能借今日祭拜自己逝去的亲友、殉职的同袍,大夥默默进行焚香祝祷。

    他看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刻写在石碑上,欢喜又心酸。

    夜里雨停了,清风明月微凉,江初照趁着还没熄灯,搬了把凳子坐在帐外。谷競川梳洗完不见他,寻了出来,亦学着他搬凳子,坐在他身侧。

    「将军,谢谢你。」他遥望天边一弯月牙,轻声道:「我今日祭奠时跟家里人说了好多话。」不是深怕被发现的匆匆几句,可以爱说多久说多久,还能祭拜供品跟纸钱,他从前都不敢想。

    「你都说甚么?」他微笑看着小孩子。

    「让他们放心呗,我哥哥……我曾有个大我两岁的哥哥,他一直挂心我,所以我跟他说特别多。」

    只大这娃娃两岁?谷競川忽觉不忍,那些夭折的孩子,无论是因疾病、战争或意外离去,对父母都是一生的缺憾,手足的离世对孩子又是何等冲击。他伸手轻拍江初照的背。

    这安慰反而让江初照眼眶发热,缓了会才接着道:「我跟他说,我会永远想念他,也会好好生活,现在就过得挺好。」他抹抹眼,有些沙哑:「他特别疼我,虽然他如今不在了……」

    「他在的。」谷競川接话,看娃娃瞧着他,温声续道:「我有两对爹娘,一对在我六岁那年早逝,我爹……就是现在伴着我的爹,当时同我说,生我的那对爹娘,只是住得高些,仍然伴着我,不曾远走。你哥哥也是一样的。」

    江初照咬着唇没作声,像是在压抑想哭的情绪,谷競川伸手作势要拍他头,他吓了一跳,这才松开唇。谷竞川一笑,轻轻揉了揉孩子的小脑袋。

    *           *           *

    夏季前脚刚来,谷競川后脚就带着江初照往山的另一头去。

    江初照直到站在瀑布附近,对着清澈湍急的溪水,才忆起年初时,将军曾说要教他泅水的。他当时还不知死活地问是不是非学不可,得到的答案是:一军人人都得会泅水,连一军门槛都过不去,更别提要进前锋营、做"江大人"。

    「将军,你介意我穿衣服下水么?」他说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荒唐,是以不敢看谷競川。

    哪知谷競川爽快回答:「是得穿衣服,鞋也别脱,直接下水。」

    「啊?连鞋……」那浮得起来么?

    看小毛头瞪大眼,谷競川认真道:「不这么练,练不出效果,你想,若交锋时落了水,难道有閒暇宽衣脱鞋?最理想的境界,是在武装情况下也能灵活行动,不致灭顶。」

    江初照听了这话,有些尴尬地承认:「我完全不会,或许说沉就沉的。」肯定沉!他在心里暗暗补一句。

    「有我呢,沉不了。」他一摆手,不甚在意地接话。

    江初照就放心了,乐呵一笑:「那赶紧吧!」说完直接往水里走。

    谷競川吃了一惊,提住小毛头后颈领口,「你直接下去,一会只怕抽筋溺水,先松松筋骨。」他心下冷汗,这孩子说干就干,看来完全不怕水啊?

    两人稍松了松手脚,往溪里走去。夏日溪水沁凉,刚浸下去暑意退了大半。

    江初照想起很久以前,他曾与哥哥偷溜去河边玩,那水太大,他们俩娃娃只敢在岸边互相泼泼水,将头发和衣裳打溼。哥哥那时说,等他们再长大些,自己想学泅水,学会了一定教他,到时他俩就如水里的鱼儿,互相追逐嬉戏……

    他想到这儿,将脸埋进溪里,冰透了眼睛才抬起脸。

    谷競川牵着他,走到水略深处,溪水漫过江初照胸口,却只及谷競川腰际。

    他真是矮得可以……江初照忍不住歎息。

    「你干嘛长吁短歎?」

    「我个子很矮吧?」他没头没脑地问。

    谷競川轻笑两声,「怕甚么,还会长呢,每顿多吃两碗饭,有空多跑多跳,很快就窜上来。」

    看小毛头点点头,似是宽心不少,他又正色道:「一会数三声,你深吸一口气,埋进水里,缓缓用鼻子吐气,吐完再出水。」

    江初照点头,听他口令:「一、二、三。」

    俩人一齐吸气,双双埋进水里对视。

    谷競川憋着笑,盯着江初照鼓鼓的腮帮子,咋这么像松鼠?他再受不了,吐出一堆泡泡,冒出水大笑。

    江初照倒老实,不受他影响,捺下好奇,用鼻子将嘴里、肺里的气慢慢呼出,在水里待了好一会才冒出头,笑问:「你方才咋笑成这样?」

    谷競川忽地就有些惭愧,人家态度认真,他也得收心,别再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慢着,小毛头方才在水下待了很久?他惊喜讚道:「初照,你是可以深潜的好苗子!」

    「我是么?」江初照一脸意外。

    「第一次就能潜这么久,等你再长大些,将肺扩张,肯定能潜更久。」谷競川双眼放光,又开始胡思乱想:要是初照日后也能玩深潜这套,他就能带小毛头潜到他去年发现的秘密洞穴,那里可漂亮了,可惜没人陪他去……他回过神,热切提议:「你不怕水,直接练划水跟踩水吧!」

    「…没问题。」江初照不想他失望,虽有些疑虑,仍答应下来。

    整个夏天,他俩都泡在水里。

    江初照游得小有心得,还尝试从瀑布旁往下跳,扎了个大猛子,乐得合不拢嘴。他尤其喜欢收集岸边的野花,一口气撒在水面,再深吸口气躺进水里,睁开眼往水面上瞧,透过水波的花卉、阳光、树影、晴空,特别剔透澄亮,彷彿置身仙境。

    谷競川就会笑他,说甚么男孩子跟蝴蝶似的爱花爱粉。他也不解释,直接拉着将军躺下来瞧,看着这哥哥瞠大眼目不转睛,他心里偷着乐,松开手让预藏的各色花朵冉冉飘上水面,光彩缤纷。

    今年夏天快结束时,江初照特别依依不舍。

    天气逐渐转凉,大概再过半个月,溪水就会开始透着寒意,他帮自己跟谷競川带了替换衣物,可是直到他把头发擦干,自树丛走出来,谷競川还泡在溪里乐。

    「将军,太阳快下山了,你不换衣服么?」他站在大石头上高声提醒,也不敢站太近。他记得将军之前跟他说过,自己最喜欢从水里窜出来拖人下去,尤其喜欢拖单大人……

    谷競川本来躺在水面看天边晚霞,听他一喊才回神,有些不甘愿地上了岸,却不换衣服,大步往回走。江初照跟在他后边,劝他把湿衣服换下。

    「一会回帐直接洗澡得了,不要浪费。」他不甚在意地往前走,晚风习习吹拂他俩。

    江初照被风灌得打了个冷颤,还是劝:「得翻过山头才回去,太远了你先换上吧,免得着凉。」

    谷競川哈哈笑:「哪这么容易病的?」

    *           *           *

    这不说病就病了么……江初照心下歎息,摇着蒲扇煎药。

    都两天了,将军当晚回来就精神不大好,梳洗后早早睡下,半夜咳起来,他倒了杯热水给将军,却摇不醒,额上又烫,吓得他赶紧找军医。单大人也披着外衫跟进来,问他将军怎么病的,他只是摇头,总不能说他俩玩水玩出病来?

    他正想着,瞥见单明允掀开帐帘。

    「初照,你进来。」

    江初照不敢让他等,当即褪了鞋跟上去,刚进卧室,手中扇子却教单明允一把抽走,他一愣,「单大人,那药……」

    「我另找人顾,你上榻去。」

    他是将近两天没阖眼,单大人不也是?当即应道:「我一点不困,可以帮忙。」

    单明允瞥他一眼,似是不耐,指了指身侧,「上那张榻。」

    江初照瞪圆了眼,结结巴巴:「我怎能上那张榻?」

    单明允不跟他囉唆,一把拽住他,掀开被子把他扔进去,又将被子盖得密不透风,见他挣扎着往外爬,沉声道:「你出来试试。」

    江初照在他凌厉如刀的目光下怂了,只露出一颗头,不敢再动。

    「单大人,」他小声试探,「这是做甚么?」

    单明允将扇子塞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周军医,低声说了几句,才转头回答他:「药煎好了餵不进去也没用,周军医说了,得先把这烧退下,競川醒来才能自己喝药。」

    江初照眨眨眼,忽然明白单明允把他塞进谷競川被子是何用意,但这也太霸道了,好歹商量一下……

    眼见单明允要跟着周军医后头出去,他急急嚷道:「还是单大人你来吧,我接着煎药。」

    单明允脚步一顿,旋身回来,江初照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背碰到了躺在身后的谷競川,浑身一僵,不敢再动。

    「小子,动动脑筋,这是单人床榻,挤得下我跟他?」单明允一脸忍无可忍,「競川素日待你不薄,不过劳你帮他退烧,屁大的事,他奶奶的推三阻四……」说着竟缓缓抡起拳头。

    「我做、我做就是了。」江初照慌忙接话,求生的本能让他忙不迭点头。

    单明允又看了他一会,淡声道:「烧退之前,不许下床,否则军棍处置。」

    就这么走了。

    江初照看着帐帘呆了会,转身去探谷競川额头,感觉敷在他额上的帕子被捂得热,偷偷下榻替他换了一条凉爽的重新敷上,又端起碗,沾了些水在干净的帕子上,轻拭他因缺水有些龟裂的唇。

    他极有耐心,专注地又拭了几回,再将额上帕子又换了一次,思忖:『还是得尽快退烧才能醒转喝水。』

    他又爬上榻,去摸谷競川的手,这手平日很温暖,冬日也不见冷,此刻却冻得很,身上也隐隐透着寒气。他想了想,脱去外衫抱住他。

    「快些暖起来吧,退烧就舒服了。」他小声说,拉过那双大手,一面呵气一面搓暖。忙了一阵,感觉似乎暖和些许,江初照松开手,打算再来一次方才的换帕子和以水沾唇。

    刚掀开被子一角,帐帘也跟着撩起,他唬了一跳,迅速滚回被子里,千钧一发。

    单明允伸手探入被子,微微蹙眉,「你方才有下榻么?」

    江初照不住摇头。

    「競川?」单明允轻轻摇他,全无反应。「不是说小夥子体温高,看来是无稽之谈。」他摇摇头,令江初照有些心虚。「你靠他近些。」他对小夥子招招手,又将谷競川翻成侧躺。

    江初照依言略靠近,没成想让人从背上推一把,往谷競川怀里送,来不及悚然,单明允又拉过谷競川的手,将他整个圈住。

    「这样会暖得快些。」单明允喃喃自语,顺手换了谷競川额上的帕子。

    江初照忽觉自个这会体温高了不少,尤其是脸……脑子乱糟糟,又像空空如也。

    「辛苦你了。」单明允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你陪他睡一会,这两天你也没怎么休息。」他拍拍江初照的头,熄了灯离开大帐。

    他还会回来。而且这下乌漆抹黑,他何时回来猝不及防,军棍啊……江初照一向识时务,此刻也不敢铤而走险,只是安分待着。

    黑暗中没了视觉,其他感官反而敏锐起来,他嗅到一种若有似无的香气,又感觉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他的脸蓦地烫起来。

    「不要浪费。」他喃喃自语,干脆抓起谷競川的手,把脸埋进去。脸上降温了些,谷競川掌心也暖起来,他又捂了会才抬起脸。

    过一会他閒着无聊,借着透进帐内的幽光,又抓着那双手研究一番──右手掌的茧比较厚,这双手平时握剑提枪挽弓,骨节分明又修长,多漂亮的手。他用自己的手比了下,差距很明显。

    被窝暖和多了,就有些倦意,单大人说他可以一道睡。江初照这会冷静不少,窝在谷競川怀里,疲倦地闭上眼,只睡一下下就好。

    他做了一个梦,老槐树的枝叶沙沙摇响,在融融暖意里,更为温暖的语调说:『明日三哥帮你带件御寒的衣衫来,就不怕冷了。』

    *           *           *

    「这小子睡得跟死猪一样,雷打不醒。」单明允说着,伸手就去摇榻上酣睡的小夥子。

    谷競川本在喝粥,看了他的动作,举着筷子及时把他的手格开,「让他多睡会,你不是说他顾了我两天。」

    「是我跟他一起顾了你两天。」单明允青着眼圈,没好气道。

    「行啊,那你也上榻躺会。」谷競川笑着往旁一让,大方比了比自个的榻,没心没肺连声谢也没有,大口喝粥吃菜。

    没病也让他气病了。单明允懒得骂他,只提醒:「一会记得把药喝了。」说完恹恹地打了个呵欠,认命的出去操兵日训了。上辈子不知欠谷競川多少。

    江初照一觉醒来,吓得魂都飞了,他这一睡竟然睡到夕阳西沉,日训咋办?为甚么没人叫他?自己从来都是鸡啼之前就醒来练功的……将军似乎看他吓着了,还边咳嗽边安慰他,更让他过意不去,赶紧把榻还给人家。

    谷競川用了些粥,翻上榻又昏沉睡去,夜里愈咳愈厉害。

    江初照帮他拍背,又照着军医吩咐,打了温水帮他擦拭高温的脖子、四肢,温水带走皮肤上的温度,他身上降温许多。江初照一直重复这些动作,直到早晨谷競川不再反复发烧,能自己起身洗漱,他才略松口气,被日训号角催出去操练。

    可不到中午他就溜回大帐。

    「还不到饭点,你怎地回来了?」谷競川诧异地边咳边问。

    「就是不太放心。」他将托盘往桌上一搁,伸手去探谷競川额温,感觉体温平常,略放下心。

    谷競川看这孩子一脸严肃,稚气的脸却是老头的神情,好笑地哈哈两声,又难受地咳起来。咳了一阵感觉小手帮他拍背,心里边有些温馨,刚要谢谢小毛头,却见孩子将托盘往他面前一推,打开一盅冒着甜热气味的汤。

    「冰糖炖雪梨。」江初照颇有得色,喜孜孜地介绍。

    甚么甚么梨?他惊恐地盯着那鬼玩意瞧。

    「将军你这是干咳,昨晚发烧也是浑身都烫,我问过军医,这是身子火旺,梨能润肺清热,喝了治咳嗽。」他将甜汤悉数舀进碗里,又加了一句:「我炖完有自个嚐过一些,挺甜的很好喝。」

    那你自个喝行么?谷競川觉得再不把话说清楚,这热心的娃娃哪天真要毒死他……「咳咳,初照啊,其实我……」

    「江初照!」

    单明允一把掀开帐帘,手上棍子随着他杀气腾腾地闯进来,「躲这儿偷懒?」方才要找人示范兵器,点名半天却没见这小子,昨日已跷课今日还跷,不揍他都对不起他。

    「不不,我是……」他边说边抱头蹲下。

    「他帮我弄药。」谷競川接话,指了指面前飘着甜香雾气的碗,另一只手把江初照往自己身后带。

    「还不到吃药的时辰。」单明允扬了扬眉,看这碗也不像药,就是躲懒,競川还护他?「江初照你是大夫么,弄药?」

    「冰糖炖雪梨,治咳嗽很有效的。」谷競川忍着咳,再次替他回答,当着单明允的面啜了一小口,头皮发麻、几欲作呕,硬吞了下去。

    单明允瞧着他俩,这是爹在护犊子?他抱胸一笑,眸子却全无笑意,瞪着谷競川,惫懒道:「既然有效,你现在全喝下去。照你常说的那句:『不要浪费。』」

    谷競川僵了僵,稍瞥微微发抖的孩子一眼,暗骂自己倒楣,将一碗甜汤当鸩毒全灌入喉,试了几次,忍住没呕出来。

    单明允满意极了,「冰糖炖雪梨?妙、妙啊。」他转向江初照,「今日就算了,明儿日训你若还溜回来,我连今天的份一并罚。」说完用长棍掀开帐帘,大步离开。

    谷競川咳了两声,江初照这才回神,忙倒了杯水给他,轻拍他背。

    他咕噜噜喝完,觉得活过来,自己又再倒一杯,刚要凑到嘴边,孩子却接过茶杯,把水倒进碗里晃了晃,将碗里剩馀甜汤刮干净,递还给他,很好心地道:「不要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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