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今日的天气不太好，空气里面的水气很重，像是一戳就能滴出水来。
湿润的空气裹挟着凉风打在春棠脸上，不一会儿她的头发就变得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很不舒服。
回到家时，衣服也湿了大半，魏时安一直被春棠抱在怀里，倒是没什么事，瞧见她这样子赶紧拉她进屋指了指放衣服的箱子，示意让她换上新衣服。
小孩儿倒是挺知礼，瞧见春棠在换衣服还转过了身。
春棠就此带着魏时安在桃花村安了家，她进莫府的时候也才六岁，和如今的魏时安年纪差不多大，在莫府的四年，像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醒来她依然生活在乡间，做着田间地头屋里屋外的活。
她年纪还小时，地里的事她帮不上什么忙，如今也要从头学起了。里正看两个小孩都不大，干脆把她们的地租给别人种了，说是收成后再分给他们粮食。
他和春棠商量时春棠表示同意，心中想着今年才是第一年，还是稳妥为主。
她自己只要了门口的一小块儿地，种了些日常吃的菜，种类不多，都是萝卜白菜之类的，刚刚撒下去，还没有长成，进出只能瞧见一片光秃秃。
她们家并不缺吃的，时常有村民拎着篮子来看他们，进门前装得满满当当的，出门时就只剩一个空篮子了，俩小孩就算再能吃，年纪也摆在那儿，春棠小时候挨过饿，对浪费这件事感到深恶痛绝，只能拉着魏时安去找红霞姐。
红霞姐的娘，是村子里人缘最好的大娘，大家都叫她桂花婶子，每每有什么事，只要桂花婶子吆喝上一嗓子，总会有许多人响应，春棠对此感到十分羡慕，她虽说在熟悉的人面前话挺多，但寻常遇到陌生人就是个锯嘴葫芦。
桂花婶子一听，这不行啊，便叫了几个相熟的大婶来家中吃饭，投喂春棠姐弟俩最多的几位也在其中，饭桌上谈天说地，最后才讲到春棠身上，从乔英来村子的那天讲起，讲到如今只剩他们两个小孩儿只身回到桃花村，说到动情处，几位感性的妇人泪眼涟涟，就连春棠都觉得鼻头有些发酸。
一顿饭吃完，几位妇人离开时都眼眶红红，瞧着春棠和魏时安的眼神都带着疼惜和怜悯。
春棠脑海里晕乎乎的，盘旋着乔英这个名字。
魏时安一手攥着春棠的衣角，一边双目无神的瞧着半空发呆。
那之后，再也没人一篮子一篮子的送菜过来了。
过了好几个月，魏时安还是没什么好转，他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永远都是面无表情，不张嘴也不出声，每日只跟在春棠身后。春棠扫地，他也扫地；春棠下田，她也下田；春棠从红蕊姐家中抱了两只小鸡仔，他每日还蹲在地上挖泥鳅给小鸡仔加餐。
他挖泥鳅时，是春棠鲜少能得空的时候，但也不能走太远。
她坐在石头上，瞧魏时安，他长高了一点，并不明显，脸上没了肉，也黑了，不细看根本瞧不出原本的样子。
春棠有时候瞧着他，也会想起自己的亲弟弟，他比小少爷还要大上两个月，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样子了，若是某一日，他们在路上遇见，还能认出彼此吗？
她们家其实挺穷的，爹娘在弟弟还在肚子里时就开始准备她念书的钱了，弟弟如今应当也去学堂了。
乡下需要用钱的地方并不多，春棠和魏时安的衣食住行秦妈妈和村里人都帮他们置办好了，平时也没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她之前算了算，应当还能坚持许久。
但是魏时安已经六岁了，他前两年已经开蒙了，就算如今他已经不是莫府小少爷了，念书的事还是不能落下。
春棠对此感到有些苦恼，于是小小声的同红霞姐红蕊姐商量了这事，三人一致决定魏时安一定要继续念下去。
几人目光热切的瞧着魏时安，魏时安没忍住往后退了两步。
春棠问他：“明日去学堂念书，有异议的话出个声。”
魏时安果然没有异议，想来也是很想去念书的，三人感到十分满意，又商量起来，红蕊姐让春棠不要担忧学费的问题，她可以把前些年攒的私房钱拿出来。
春棠礼貌的拒绝了。
第二日一早，春棠拉着魏时安跟着桂花婶子去了桃花村的私塾。
她们想的十分美好，问题是小孩根本送不出去，春棠一转身小孩就跟着走。私塾的先生是里正的大侄子，是现今留在村中最有学识的人，帮着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有用，无奈，春棠只能每日跟着魏时安一同上学堂，开始了她的陪读之旅。
春棠在念书这件事上着实没有什么天赋，与之相反的是魏时安，他虽然才六岁，但之前就已经上了好几年学，如今私塾教的都是基础，对他而言再简单不过，每日上课时，他就安安静静坐在凳子上看其他的书，春棠便兢兢业业的跟着夫子摇头晃脑的张大嘴念：“天地玄黄，日月洪荒——”
桃花村的学堂是族田出资的，学生家中时常会给夫子送点东西，不贵重，只能算个心意。春棠左思右想，带着小跟班魏时安上山砍柴，一捆一捆的送到夫子家。她运气还算不错，时常能遇到野鸡野兔子什么的，力气大，动作又快，回回都不落空。
每次她背着比他还高的柴下山时，瞧见的村民都会来夸她：不愧是乔英的孩子，这劲儿同乔英真是一模一样。
春棠被夸的不好意思，脚步轻快，魏时安在她旁边抱着一捆柴，步伐沉重，脸上通红，还在大喘气，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气的。
日子在一天又一天的重复中过去，天气慢慢热了起来，秦妈妈又来了好几次，给春棠和魏时安送了几件新衣裳。一转眼就到了夏日，京城一年四季的温度都不高，这年夏日却格外的热。春棠怕热，温度一高她就提不起来精神，没精打采的，但整日躺在家中也不太现实，只能垂头丧气的出门打理地里的活计。
她原本没种地，后来问桂花婶子要了一小亩，说想要自己尝试着照料一下，原本桂花婶子是不同意的，但里正发了话，她就给春棠挑了块平坦的，旁边就是自家门口，想着怎么自家都能照顾下。
除了念书，春棠学起其他东西都很快，这才几天，干起活来手脚利落，动作逐渐熟练，已经不输一个成年劳动力了。
日头烈，春棠整日在地里，被晒得黑了好几个度，魏时安跟在她身后，也变成了一个小煤球，春棠知道说他她也不会听，干脆不管了，只是带着小孩休息的更加频繁。
她在莫家待了三四年，在地头上跑来跑去的生活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可真的自己做起来，却以很快的速度适应了这一切。
红蕊姐来送茶，她最近在看人家，是以家中特意没让她下地，怕晒黑了不好看，她头上顶着片荷叶，不知道哪儿摘来的，青翠欲滴，上面还有未干的水珠，瞧上去十分清爽，看见春棠，她露出个笑，给他们看自己手中提着的绿豆汤。
隔得老远，红蕊就瞧见春棠和魏时安弯着腰干活，见两人这个样子，她心中难受的厉害，原本白白胖胖的两个小汤圆团子样的人，如今一个比一个黑，顶着大太阳在地里劳作，看起来别提多辛酸了。
她想着想着，又开始怨老天爷，莫家一家子好人，不知道为何沦落到了这个田地。
春棠看她手里的绿豆汤，有些馋，两排牙在阳光下白的反光，格外明显。
红蕊特意给她俩备了单独的碗，得先让春棠喝，不然魏时安是不会喝的，春棠动作粗鲁，拿起碗仰起头就咕噜咕噜就灌下去了，还哈了两声，显然是被凉到了。
红蕊瞧得好笑：“早就叫你慢点喝。”
春棠笑嘻嘻，又朝红蕊伸出碗，接了大半碗，小口小口的喂给魏时安。
他喝的斯文，红蕊在莫府呆的时间久，有时能从他身上看到魏家孩子的影子，即使他现在显得黝黑，穿着粗布衣服，一身灰尘的站在地头上，似乎也和这个村子格格不入。
她心里想了很多，但是没有说出来，现今这个样子，她说什么都没有用，她们都默契的不在魏时安面前提起以前的事情，他还小，等以后经历的多了，说不定就会忘了这件事。
他应当好好地活下去，不应当被这份仇恨限制，他的未来还长，有无限可能，不能被这沉重的过去裹挟。
红蕊把碗收回来，看向春棠：“天这么热，你就在家待着，我们家那么多劳动力，又不缺你们俩。到时候热中暑了，还得花钱看大夫。”
“放心吧红蕊姐，”春棠答应的爽快，“我心里有数。你知道的，我闲不住，不干点活浑身就不得劲儿。”
红蕊弹了她个脑瓜崩，转身走了。
春棠听到细微的冷哼声，低头，瞧见魏时安一脸不乐意的瞧着红蕊姐的背影，没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