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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时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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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文人墨客曾以辞藻为引,颂阳春三月的扬州,可在林瑰眼中,此处不过是座阴潮之所,即便眼下四月将尽,连绵不断地梅雨依旧似鬼魅般将人啃蚀,令周身落满湿寒,故而虽面容平静的持伞行于巷中,心中却满是泥泞。

    尤其在察觉脚上那双妃色缎面绣花鞋上已被泥渍沾染而至面目全非之时,林瑰在心里暗骂了江琪一句,连带着素净的脸上也尽是郁色,可脚步却未迟疑,匆匆向城南而去。

    待行至一处书院外停下,只见院门大敞,院内空无一人。

    “江琪?”林瑰探头向院中低喊,片刻后见无人答应,不由提高了声音:“江琪?”

    然而回应她的,惟有屋檐处流连坠落的雨珠。

    于是林瑰只好收起手中纸伞,伞上的水珠顺势旋而飞溅,于空中扬起一道弧度,继而四散坠落,与地面之上的雨水融为一体。

    迈脚进入院中,林瑰沿着回廊缓缓向前厅走去,待立于厅前时发现厅内惟几本书册静至于案几之上。眼中闪过一抹慌乱,林瑰连忙转身欲往门外而去。

    不料转身之际却见两道人影自后院回廊处而来。

    古朴的木质长廊内迎来两道月白色身影。其中一人模样青涩,正从容地看着手中所持之书,另一人身形修长,手中提着一只书箱,不时看向身侧之人,步履缓慢的跟在其身旁。

    好一副惬意恬淡之姿。

    林瑰面无表情的盯着两人,突然冷声开口:“江少爷可真是悠闲啊。”

    猝然的一声令不远处两人微怔,随即纷纷将头抬了起来,望向前方立着的女子。

    寡淡的脸上看着出奇平静,一双桃花眼因主人情绪欠佳而更显狭长,此刻正神色恹恹地盯着二人中年幼的那位,眼中已按捺不住怒火。

    江琪显然未想到会在此处看见林瑰,见对方满脸不耐的看着自己,心中登时一慌,飞快将书合了起来,快步行至女子面前,低声唤了一句“林姨”。

    “少爷,您这书读的动静可真是大,还得我亲自请您回去啊”

    只要想起晚上回家后要花大力气洗掉鞋上的泥渍,林瑰开口之言便愈发不满,连带着看向江琪的眼神也更为冷冽。

    江琪自知理亏,因而乖顺地将头低了下去,带着歉意道:“都是我不好,看书竟忘了时辰。”

    “哼”林瑰不屑,也不知江琪究竟随了谁,自幼便嗜书如命,时常看书至废寝忘食,今日下学许久也不见归家,眼看天色已晚,林瑰放心不下,这才不得不拿着伞出门寻人。

    “行了,赶紧走吧,再不回去又该到上学的时辰了。”

    江琪闻言面上一红,低声应了一句,接着转身向身后之人走去,伸手接过自己的书箱,恭敬地开口道:“陈夫子,学生先告辞了。”

    林瑰这时才注意到另外一人。

    那人身形削瘦而高挑,自己需得仰头才能看见其相貌,可当对上那双眼睛时,林瑰不由一怔。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如炎日中的一股清泉般甘冽,没来由的将她心中那股怒火熄掩不少。

    五官分明普通,却难得有双清澈的眼眸。

    陈澈任由江琪接过自己的书箱,低声“嗯”了一句,接着看向不远处站着的林瑰:

    “抱歉,怪在下多说了些,一时竟忘了时辰。”

    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人相继出口的歉意,林瑰若继续追究反倒失礼,于是开口应道:“夫子愿同他多说些自然是好的,只是见他久未归家,妾身难免会挂心。”

    陈澈面上一怔,而后颔首:“姑娘说的是。”

    话落,林瑰也未多寒暄,向陈澈行礼后接过江琪手中的书箱,另一手撑起伞,带着人出了书院。

    路上江琪偷偷打量着林瑰的神情,见其似乎气消了些,不由松了口气。林瑰余光看见后不由好笑,虽不似方才般生气,可面上依旧严肃:

    “日后若是晚回家,记得要告诉我和你娘。”

    “我晓得了抱歉啊,林姨。”

    看着江琪神色局促,林瑰感慨到底是个孩子,即便平日佯装老成,可表情却泄露无疑,不过也未再责备,而是突然问道:“方才那人是谁?怎的从未见过。”

    “他是书院新来的陈夫子。”

    “陈夫子?”林瑰忍不住笑出了声,在她心中,“夫子”皆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古板,那人瞧着并不比自己年长多少,眼下听江琪唤其“夫子”不免好笑,于是不由调侃:

    “他瞧着年纪并不大,能教你们什么”

    “陈夫子很渊博的”,江琪神情严肃地反驳:“他读过诸多我从未听过名字的书。”

    “我也读过许多你没听过名字的书啊,你为何不说我渊博?”林瑰不屑。

    “你读的皆是些闲杂话本,能有何用,陈夫子读的可都是经世名著”见林瑰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一冷,江琪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可林瑰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于是恶狠狠地开口:“很好,既然你这么爱读书,那今晚便不必吃饭了,吃书吧。”

    “林姨我错了”

    幽静的暗巷内,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相携而归,隐匿于夜幕细雨之下。

    看着江琪熟睡,林瑰蹑手蹑脚地起身将门打开,缓缓走了出去。

    来到自己房中,林瑰在案几前落座,自如地伸手拿过置于一旁的手札,提笔在上写着什么。半晌后停笔,心中默念了一遍,继而又将手札合了起来。

    这是五年里林瑰每日都会做的事。

    五年前她在山脚下被一村妇所救,醒来后失去了过往记忆,故而不知姓名,亦不知来历,如凭空现世一般,无助亦茫然。可饶是费尽心思,也依旧无法寻得昔日记忆。因此她常戏称自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也正因如此,她提笔记录每日发生之事,似乎借此令记忆留存,以填补自己那岌岌可危的过去。

    第二日一早,林瑰端着早饭走进前厅,见江琪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伸手将其胳膊拍了下去,接着将粥递于江琪面前,突想起什么,又递过去了几枚铜板,口中叮嘱道:

    “赶紧吃,吃完自己去学堂,今日铺子会很忙,我没空准备晚饭,你下学后自己买些吃食。”

    “林姨,我娘何时回来?”

    “快了,明后日吧。”

    林瑰与江琪的娘亲季裴然共同经营着城中一家胭脂铺,平日一同住在铺子后院。季裴然因绣工出众,不时会为城内外的妇人订制绣品,前日去樊川为一乡绅赶制喜服,遂交待林瑰照顾江琪。可前日林瑰接了桩生意,今日恐得外出,故而只能叮嘱江琪照顾好自己。

    眼看着与客人约定的时辰将至,林瑰囫囵着将粥喝完,起身拿着妆奁出门,口中还不忘交待:“吃完把碗筷放在厨房,记得按时去书院,晚上我去接你”

    望着林瑰渐行渐远的背影,江琪起身收起碗筷,又将其洗净后摆放整齐,接着提起书箱往书院而去。

    今日的客人要求颇为繁琐,因而待将一切处理妥当时已过戌时,来不及放下妆奁,林瑰连忙往城南跑去。

    行至书院门外,只见院内一片漆黑,惟有西侧厢房一束微弱烛火摇曳,于是林瑰迈脚进门,悄然往西边而去。

    来到房门之外,林瑰轻唤一声:“江琪?”

    房门很快从里面打开,只是开门之人并非江琪,而是昨日见过的那位“陈夫子”。

    再次看见那双眼睛,林瑰依旧感慨其内纯净而清澈,一时间不由出神。这时只听眼眸主人低声开口:“江琪睡着了。”

    一句话令林瑰回神,不由“啊”了一声,随即眉头微皱起来。江琪虽是个孩子,可到底也有些重量,以林瑰之力定是无法将人带回家的,可若不然,让人睡在夫子房中亦是不妥。

    正想着干脆将人叫醒时,陈澈却突然开口:“今夜就让他睡在下房中吧。”

    “啊?”林瑰一愣,下意识道:“这怕是不妥吧,那孩子睡觉不老实”

    不料陈澈心中已有打算:“东边还有一间厢房,今夜我睡那里。”

    见陈澈已有安排,林瑰也不再推诿,不过却对这位陈夫子改观不少,遂诚恳地致谢:“那便有劳先生了。”

    即便印象转好,可对着那张年轻的面庞,林瑰依旧叫不出“夫子”这样的称呼。

    陈澈闻言却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无妨。”

    话落,只见其抬脚从房中走出,而后缓缓将门合上,接着下了台阶,径直向林瑰而来,这时林瑰发现这位陈夫子走路时的动作有些奇怪,昨日见他行走缓慢,只当是为配合江琪脚步,可如今看着倒像是腿部有疾。

    无声看着其朝自己而来,林瑰心中不免疑惑,于是茫然的望向面前之人,只见其堪堪停下脚步,缓缓开口道:

    “天色已晚,在下腿部有疾,无法送姑娘回去,还望当心。”

    “啊?”

    林瑰一愣,突意识到这已是自己今夜第三次发出这般无知的声音了,于是脸上一红,面对陈澈的弦外之音,连忙开口:

    “不用不用送,妾身自己能回去。”

    “那在下送姑娘出门。”

    林瑰本想说“你腿脚不便,不必送了”,后来想想又作罢,此事当事者能够调侃,旁观者还是闭嘴的好,于是应声道:

    “好。”

    两人相继走出书院,林瑰转身看向身后之人:“今日叨扰先生了,明日一早妾身会带早饭过来。”

    陈澈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这话时面上一怔,不过也并未推诿,应道:“多谢。”

    “妾身名叫林瑰,不知先生名讳?”

    思来想去,林瑰还是决定询问这位夫子之名,而陈澈在听见林瑰发问后也不觉有异,径直说道:

    “在下名为陈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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