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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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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六

    直到现在我都时常在想,若是许星河能选择是否来到这人世间,他的选项很大可能是否定的。

    许星河父母的故事是个俗套的爱情故事。不,不是爱情故事,就是个世俗的故事,最后以悲剧收尾。

    暑假下乡采风和体验生活的二世祖和房东家的独生女都是风华正茂,两人同一个屋檐下,暗生情愫。时间一到,二世祖毫不留情的走了,留下珠胎暗结的独生女。

    云县的医疗不发达,待到许星河的外公外婆察觉许星河母亲身体的异常,带她去市区的大医院检查,许星河母亲已怀孕七月有余。

    许星河的外公想要女儿引产,外婆却顾忌许星河母亲因此无法生育,苦苦哀求下得以保留。

    直到许星河母亲生下许星河,许星河的外公外婆才陪着许星河母亲从市里面回来,此事是一记重磅丑闻,在那时只能被称为小镇的云县闹得沸沸扬扬。

    这下好了,小镇里唯一读了中专、在供销社上班的最有文化、最体面的黄花大闺女生了个孩子,孩子姓许。明显是执意犯浑,主动上了浪荡子的床,被抛弃了还要给他生养儿子。

    淤泥里开出的纯洁水芙蓉主动折断根茎,埋进了臭水沟,倒是原本一直作为陪衬的荷叶都不如了。

    游手好闲的、家贫如洗的、老婆跑掉家里还有两个拖油瓶的都上门求娶,气到老父亲脑梗发作去世。

    许星河母亲醒了神,听从许星河外婆的建议,嫁给了一贫穷如洗的老实人。

    于是许星河第一次被抛弃。

    抛弃地点在我家。

    我父亲与许星河母亲是供销社同事,而我母亲与许星河母亲从小便是邻居兼闺蜜。

    为什么不养在许星河外祖亲戚家,而养在我家,我曾问过父母。

    父母未给答案,拿小孩子别操大人的心糊弄我。

    后来听我外婆说,云县婴儿买卖猖獗,许星河外公家的亲戚都不是什么好人,许星河母亲怕见不到自己儿子,或自己儿子换了爹妈不认自己,便未同意。

    另一方面,我母亲多年未孕,传言若自己命里无子,先养个别人家的命里有弟妹的孩子,能给自己带来好孕,便答应了许星河母亲的不给许星河改名换爹妈的要求,主动养了。

    当然,许星河母亲支付了报酬。

    饶是如此,怎么能不算是抛弃?

    许星河第二次被抛弃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许星河母亲生了许星河同父异母的妹妹之后日夜啼哭,此状况半年都未能好转。

    为治疗许星河母亲,她当时的婆家喊了神婆做法。

    当夜,许星河母亲抱着妹妹投湖自尽。

    听说投湖前许星河母亲去见了许星河,许星河却不认识自己的母亲,甚至十分惊惧,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

    即便不在身边,好歹生了也给了钱养,许星河的冷漠、抗拒、厌恶对许星河母亲而言,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听说事实并非如此,其实只是许星河的父亲是无恶不作的浪荡子,将外面的脏东西带到这个质朴、纯净的小镇来了。脏东西附在了许星河母亲的身上,才导致了她的荒唐举动和悲剧收场。

    却鲜少有人提及,那个一贫穷如洗的老实人偷取许星河母亲保管的仓库钥匙,倒卖供销社货物,许星河母亲因此被供销社开除,老实人却因此发家。在许星河母亲怀孕时,老实人家暴、赌博。许星河母亲坐月子时因拒绝同房,老实人领了风尘女进门,大肆侮辱。

    至于为什么鲜少有人提及的事情我知道,那便要说说许星河第三次被抛弃的事情了。

    许星河母亲过世后,许星河的外婆来到我家中,表示要亲自照顾自己的外孙,慈爱之意溢于言表,连左邻右舍都动容。

    我的父母没理由阻拦,许星河虽看起来和他外婆很生分,却也跟着走了。

    我的父亲因为许星河的离开而伤心落泪,这引发了我母亲和我父亲的激烈争吵。没人监督我完成课后作业,于是我尾随这即将开展新生活的血脉相连的祖孙两。

    接到许星河后,许星河的外婆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牵着许星河去了许星河母亲投河的池塘。

    那是一个雾霭沉沉的傍晚,许星河的外婆拉着许星河池塘边一棵被雷击倒的歪脖子树上坐下,同他细数他生父那个浪荡子离开后,他母亲的过往。

    云县依山傍海,池塘在半山腰的洼地,看起来很浅,却深不见底。

    我不敢靠近,只敢屏住呼吸躲在他们背后。

    许星河的外婆谈到他母亲糟心的婚后生活,涕泪横流。

    最后归成一句:“当初要是听她爹的,把你这小孽障卖掉,换钱回来招婿就好了。”

    话还没落音,我便见许星河像只没有生命的泡沐木偶一样,被许星河的外婆一把拽起来,轻轻松松地推向了池塘。

    可能大脑的记忆有保护机制,许星河是如何摆脱他的外婆,成功从岸上爬上来的,他的外婆又是如何摔进池塘的,我已经记不住了。

    我只知道我一直在尖叫,直到许星河将手塞到我嘴里,阻止了我的出声。

    后来我趴在许星河的背上,他背着我往回走。

    我眼前蒙上了黄沙一般的颜色,唯一不同的是许星河回头看我时,那张白如纸的脸上那双红色的像野兽一样的眼睛。

    所有的场景像放映的老影片,有种不真实感。

    这也是我第一次觉得,许星河像极了吸血鬼。

    我们再也没见到过许星河的外婆,只听说许星河外公的亲人们抢夺了许星河外公外婆留下的那两间破瓦房,在邻里乡亲的施压下,才勉强挤出一点钱来,给了我父母安排许星河外婆的后事。

    大人的争吵中,我才知道,原来许星河的外婆是外地大城市来下乡的知青,因着结婚生女,才留在了云县,再也没有走出去。

    扯远了,说回抛弃这个话题吧。

    许星河外婆下葬后,那位因赌博又归一贫如洗的老实人主动提出自己要将许星河接过去养,毕竟他也算是他的父亲。

    我父母难得就同一件事达成统一战线,对老实人破口大骂,让他别打卖掉许星河的主意,将他赶出家门。老实人屡次上门骚扰,直到因强暴那位他曾经带进家门的风尘女致死入狱。

    邻里相亲都说老实人倒霉,风尘女害己害人。

    老实人入狱后,我的父亲因从供销社下岗后投靠姨妈一家谋生活,举家搬到了县城,也就是现在的八线小城市云市——许星河出生的地方。

    云市的政府福利好,户籍制度也更严苛,一直是黑户的许星河上学成了难题,许星河马上就要上初中,面临中考。

    母亲打听到可以通过福利院给许星河上户口,但前提是要将许星河送进福利院。

    父亲大怒,和母亲又爆发了争吵。

    但我不得不说,我父亲对很多事除了无能狂怒,并不能比我母亲提出更优的解决方案。

    这时,除了于照顾我上十分坚持自己的想法,家里的其他事情一概不管的许星河开了口:“送我去吧,我想上学。现在叔叔下岗了,家里经济紧张,我去福利院正好不用你们再出钱养我,你们顾好小小就行了。”

    父母听到这些话后都沉默了,而一直沉默的我嚎啕大哭:“都要养!”

    许星河后来安慰我、承诺我,他是哄他们的,他不会离开这个家,他总会想到办法回来。他毕竟和我一样,只是个小朋友,我当然不信。

    我在惴惴不安中上学,下学后见到许星河接我才能安心。

    已被他惯的无法无天的我,实在是舍不得这个长工。

    就在我快要放松警惕的时候,我母亲来接我下学。

    那是一个雨天,母亲给我买了新雨衣,对我有不同寻常的温柔,告诉我许星河的父亲来把他接回去了,时间太匆忙,没能告别。

    我当然不信,我在雨中奔跑,找寻叫福利院的地方。

    云市太大,我未能找到福利院,还生了出生以来的最严重的一场病。

    我得了急性肺炎,住进了医院,我的父母心急如焚。

    我的外婆来医院探望我,我因许星河外婆的事十分抵触她这样年纪的老太太,对她闭眼不理。

    外婆以为我已熟睡,在旁边和我妈闲聊:“你和小小她爸两身体都健康,结婚五年一直没能怀孕。我帮你找大师算过了,你的这个孩子是那苦命的孩子命里带来的。他和她有缘,你断了他们的缘分,就断了她的命。”

    夜晚我趁着我母亲熟睡,开窗吹了半夜的风,翌日清晨又发起了高烧。

    高烧中,我不忘提醒我的父母:“我要死了,死之前想见见星河哥哥。”

    我的父母终于将许星河送回了我身边,许星河见到我的第一面就把我塞在怀里,对他们咆哮:“不是让你们顾好她的吗,只顾着吵架不照顾孩子,配当什么父母!”

    那是我的记忆中,他唯一一次对我父母发脾气。

    我余光窥探我父母对视后叹气的举动,脸埋在他怀里偷偷地笑。

    我知道我得逞了,我的长工回来了。

    至此,再也没有人抛弃他。

    风水轮流转。

    五年后,轮到我被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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