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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娘(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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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徐夜风,大抵只能吹动最轻的花叶,然而在素婉与钱妈妈心中,却足以袭裹出骇人的巨浪。

    她们或许能选择暂时躲避,但她们心下都明白——躲避也好,迎上那巨浪也好,都是冒险。

    躲是躲不了太久的,但浪头若太大,足以将她们卷走的话,她们其实也没有太好的法子去自救。

    若是杨二爷不死且下定了决心要侵害徐柔仪的话,素婉作为他的妻子,也没有能既保全自己、又护住徐小娘子的法子。

    她原本是打算安排一个机会,让徐柔仪跟着老七和钱妈妈,偷偷跑掉。

    出了城后,道路四通八达,杨二爷纵是想追赶她们,也未必晓得往哪里跑。

    然而徐柔仪的身体实在太差了,从她的小床走到院门口,都需要人扶。吹了一点风后更是就头疼起来,骇得钱妈妈瞪大眼睛守了她一夜——好悬没有再闹一场毛病呐。

    素婉就不敢指望她能自己逃掉了。

    身体娇弱,似是此间女子无法挣脱的镣铐——或许她们自己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然而素婉见过女人更为强壮的时代,便知晓,她们并不是生来便娇柔,也不该多走几步路就香汗淋漓。

    徐柔仪还是将门女呢,她的兄长和父亲,若是能叫她从小便吃饱了饭,再许她跑跑跳跳,她不该这样柔弱的。

    只这一个缺点,便将素婉先前的计划全打乱了。

    她们必须行险——神明可会垂怜她们?

    皎皎的天上月色,逐渐融入漫升的晨雾中。

    而不多时后,在熹微的晨光中,杨家的小厮打着哈欠,揉着睡眼,打开了门。

    他被门外站着的青马吓了一跳,再看那青马拖着什么东西——定睛去看,便爆发出一声极尖锐的惨叫。

    还在后院里忙其他事情的小厮婢女们就都听到了,都赶来瞧,便见那不幸轮到今儿个开门的人,坐在地上,身下好大一团湿迹,还指着那匹静静站立的青马,口舌不清地叫唤:“爷,爷!”

    爷?

    围上来的众人望过去,于是有人惊呼,有人腿软,有人昏过去。

    也有人还有一点儿力气,连滚带爬地往家里跑。

    “大娘子!大娘子!爷出事儿了!”

    这会子素婉刚睡下不久,她等了大半夜没有消息来,想着那徐家的仆人,或许成功了,或许没有,然而到了这个时候,那杀才是不会今夜回来了。

    如此才稍稍安了心睡下。

    哪知人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便听到这样的消息。

    瞬间惊散了睡意,翻身坐起:“什么?怎么了?”

    那小厮不敢进她卧房,就软在院子里喊:“爷昨夜不知遭了什么,落马了,叫,叫马给拖死了!”

    素婉的心猛地一跳,便叫婢女:“给我更衣——爷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在当寡妇这件事情上,她是有经验的,尤其是表达自己的痛苦与坚强时,她总能很好地拿捏住分寸。

    杨二爷的遗体,被那匹大青马拖着,穿街过巷地走了大半座城。

    那自然是不好看的!因此素婉只扫了一眼——她不准自己多看这脏东西——便是呼吸一梗,身子也软下去,瘫在了随她一同出来的、连眼睛都没敢睁开的婢子怀里。

    她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惊叫,只是哆嗦着,摇着头,是不能相信这一切的意思。

    等到几个妾室闻讯匆匆赶来,便看到向来很是靠谱的大姐姐,面色煞白,泪流满面,却是一言不发。

    “大姐姐!”怀珠率先唤她,“你可还好吗?”

    怀珠是这许多人中,对杨二爷最是无情的一个。她原也不爱杨二爷的,有了杨护儿和她腹中的孩子后,便更不在意这杀害她姐儿的凶手死活。

    此刻也只关怀惠娘——惠娘是嫡妻,杨二爷死了,那这个家就是惠娘的。

    怀珠得给自己的孩子寻一个好大腿呀。

    素婉抬起朦胧泪眼望她,连连摇头,这才张开口,嘶哑的声音道:“你怎么也来了,这地方岂是你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该来的?快回去,别在此间……”

    怀珠固执地摇摇头:“我不看便是,大姐姐,你……”

    “你回去。”素婉却比她还固执,“我,我只是一时失了神罢了……我没事的,你们都回去,你,去安排家中有身子的女眷,不许她们出来看。再,再让家里的仆婢们把白幡挂起来,对,孝衣也该裁了。还有……去那几个与爷交好的人家报丧。唉,唉,你不来,我只觉得自己没了力气,你们来了,我便晓得,我不能这么软弱下去!”

    怀珠的眼中就满是泪水了:“大姐姐,咱们今后,可怎么办呀?”

    素婉从婢子们的怀抱里挣扎了出来,抽噎一声:“咱们要活着!你们几个,都有了爷的骨肉,我自然,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你们众人周全的!”

    这话是好听的,也是妥帖的:一个当家的大娘子,在死了男人之后,勇敢地站出来,承担起这一家上下的重责,怎么不算是一种很深厚的“坤德”呢?

    说了这句话之后,她便理所当然该从丧夫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啦。

    安排下人去棺材铺里,挑个好棺木拉回来;去衙门里请个仵作,来把杨二爷稀碎的伤口垫一垫,缝一缝;去买白布,做纸马,请僧道来做水陆道场。

    接下来要去看坟地:按说要请个阴阳先生相个吉穴的,但素婉一口咬定,相穴时只要挑个宜子孙的就好——如果不是大家都怀疑,杨二爷那三个遗腹子都是野种的话,当家大娘子提出这种需求,倒是也没什么问题。

    更况大娘子是给了阴阳先生一吊扎实的大钱的,值得他端着罗盘,在山间认真徘徊个一二天。

    不知为什么,阴阳先生也觉得,操持丧事,这位大娘子是很有经验的!

    素婉若是知晓他的腹诽,大概要暗笑:可不是嘛,比当新寡妇的经验还多呢。

    这听起来就很蛇蝎,但她的表现却很合宜。

    仵作也好,棺材铺的伙计也好,来做法事的出家人们也好,见到的都是一位憔悴的大娘子,把自己套在过分宽大的斩榱孝服里,情绪崩溃,出手豪阔。

    只是,但凡有人问到她丈夫的惨死,她便泪如雨下,气喘难言,显然是不肯再提这事。

    不过,衙门里来的仵作,验看过尸体之后,便也知晓了杨二爷死因,很不必再去未亡人跟前惹厌了。

    他还忍不住要出去说几句风凉话呢:莫看那杨二爷生前在城中横行霸道不可一世,哼哼,老天有眼!乘着他吃醉了酒,教他马失前蹄,掉下来被那跌倒的大畜生砸死!

    还拖了一路回来,啧啧啧,那一条长长长——长的血痕,可瘆人啦!

    听者无不感叹报应。

    也有些人要想得更多一点:随便哪个人家,死了男子汉,日子都是过不下去的。而杨家,杨二爷死前有这么多女人,这些女人也该有个出路罢。

    但凡是听说过杨二爷先前种种行径的人,尤其是与他半个同道,却没有他那许多钱财的男子们,对此都有些隐秘的盼望。

    他们并不相信世上会有什么真真不妒忌的女人!杨二爷活着的时候,那妇人宽容不妒,说不定只是为了伪装,待他死后,她的贤惠换不来男人的奖励了,难道还要一直养着那些小狐狸精?

    说不定便要把她们统统发卖掉了!价码,不,是索要的彩礼,总不能比初婚时还贵罢?

    那岂不是就很物美价廉!

    他们是不是现下便该寻一个媒人,预备着去杨家了?

    不怪他们做梦呀,杨家自己人也忧心忡忡呢。

    那些美人们,有些期望大娘子将她们留下,便是吃菜念经,好歹终身有靠,也再不必担忧落到别人手中去——若是那般,是吃苦,是享福,可就全由不得她们自己了。

    有些却还不定心,她们还年轻,用来当做武器的美丽,如今还没有败坏,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再寻一个有情郎呢?

    但这种想法是见不得人的,哪怕是青楼出身的女子也知道,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女人,在死了男子汉之后,最好是能守寡到死的,那才是女人的操守。

    她们并不敢和素婉说起自己的想法,可素婉是要找她们聊聊的。

    “你们是打算在家中守着呢,还是要托爹娘兄姐,再给你们寻个人家呢?”她用这句话开头,便能看到妾婢们各不相同的神色。

    二娘子是不肯再出去了的,她这样贫贱出身,没了爹爹,兄长又不知去何时卖药了,便是走,也没个去处,因头一个道:“若是大姐姐不嫌,我自然是留下来——我能去哪儿呢?在此间能有屋子住,我自家做些针线活儿,也赚得出养活自己的钱。”

    三娘子却有些犹豫,她道:“按说还是留在此间好,只是我们许多姊妹若是都留下,大姐姐怎么养活我们?二姐姐做的一手好衣衫,倒是不愁,我却只会打些络子,若是爷生前的店铺不收了,还卖给谁去?大姐姐养着我岂不是吃白饭的吗?”

    素婉道:“你说的倒也是,爷不在了,他那许多店铺,咱们娘几个是开不下去的,只能留几个做干净生意的,只是做干净买卖的,便不会有十分利钱了,便是大家都留下,日后过的日子,也多半比不过爷还在的时候。”

    于是妾室们脸上又罩了一层愁,只怀珠八风不动,还喝了一口茶,放了盏子,才冷笑道:“做妻的要守,做妾的守不守,有什么要紧?人总是奔着好日子去的,你们若是认定回了娘家再嫁个汉子,日子便比咱们姊妹们守在一处好过,想来大姐姐也不会拦着你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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