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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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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和六十九年,冬夜。

    惊雷滚滚,电闪霹雳,狂风肆虐地拍打窗棂,不捎片刻竟下起骤雨。

    无妄巅。

    一座独立的石柱从浩海深渊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柱顶之上赫然筑有一方遗世的宅舍。

    金色流光从电闪雷鸣的夜空划过,眨眼出现在宅舍门外。

    把守的银甲仙兵见着来人,神情一肃,垂首震声。

    “吾等拜见宗主大人!”

    温知行踏疾风骤雨而来,一袭雪白锦袍,着鹤氅,束玉冠,却未见半丝湿气。

    他平静地望着面前禁闭的大门,嗓音听不出喜怒:“人,可曾出来过?”

    “回宗主,夫人不曾。”

    温知行抬手一挥,屋门自动朝两边敞开,待他踏进部署的重重结界后,那扇门又‘砰’地声阖上。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混着冬夜骤雨的潮湿。

    粘腻,生厌。

    殿内光线昏黄,屋顶垂落的白色纱幔层层叠叠,既碍眼又碍事。

    温知行面容清冷地穿过白纱。

    “你,来了……”

    纱幔的尽头,传来气若游丝的沙哑女声。

    殿中央被一层纱幔围住,圈出一个圆,圆的中央匍匐着一个浑身染血、披头散发的瘦弱女人。

    她的四肢被缚灵锁链穿透,黑黝黝泛着殷红的血洞骇人恐怖,里面的血似乎已经流干,开始结出软塌塌的血块。

    面前落下一双金丝祥云锦靴,郗意浓的头顶砸落一道平静的声音:“我来了。”

    温知行顿了顿,唤她:“阿浓。”

    “呵……”

    郗意浓讥笑,呛得五脏六腑和骨头血肉都在震痛,她缓缓抬起被铁链锁住的脖子,露出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锁定温知行。

    “别……别叫我阿浓!”

    “温知行,你就是伪君子,枉我信任你多年,到头来你却趁我不备,击碎我的灵府,散尽我的修为,将我囚//禁在这无妄巅,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咳咳咳!”

    她越说越恨,近乎声嘶力竭,最后咳出一滩血,溅在男人雪白的锦袍上。

    郗意浓不甘地怒视一言不发的温知行,他就站在她面前,可那双素来温柔的眼眸,现在再看她时已经宛若一个陌路人。

    他似乎已经忘记,他们是青梅竹马、是鹣鲽情深的夫妻。

    未登临仙宗之前,温知行曾是一国太子,而郗意浓则是国柱大人唯一的女儿,他们同岁且自幼许下娃娃亲。

    两人一同长大,互生情愫。温知行人如其名,温润如玉,是挑不出错的端方君子。

    为人子,他恪守孝道、敬重长辈。

    为人夫,他废掉三妻四妾的陋习,一心一意爱自己的妻子。

    为人君,他永远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着想,不糊涂,不昏庸,广纳贤士,积极改革。

    他们从青梅竹马到举案齐眉的太子和太子妃,一同治理国家,一起修炼,一道游历诸国看尽繁华,直至后来登上这仙宗。

    温知行是仙宗历来最年轻的宗主。

    郗意浓却因早年救温知行而缺失一缕魂魄,始终无法寻回,至此落下难以根治的病根,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差。

    温知行为了给她续命,想过很多办法。

    他曾涉恶鬼林夺取稀世灵药,以一敌万鬼,回来时落得一身伤却无暇顾及,捧着灵药蹲在她的病榻前,又慌又喜,哪还有仙宗宗主的风范。

    “阿浓,我拿到药了,你赶紧服下,吃了肯定就没事!”

    “我还给阿浓备了糖莲子,不会苦的。”

    满是血痕的掌心躺着裹着糖霜的莲子。

    他也曾在郗意浓快要撒手人寰、离他而去的前夕,不惜动用秘术瞒天过海——

    一代仙宗宗主剜出心脏强行给她续命,让她与他共生。

    “我要与阿浓做长长久久的夫妻。”

    “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然而,这既是世人艳羡的爱情,到头来却成为一桩笑话。

    数月前,郗意浓的修为达到渡劫大圆满,距离飞升成仙只差一步之遥,漫天雷劫接踵而至,她抗到第三十六道时温知行赶来,那时已渡雷劫悟得仙道的他,带着未治愈的伤势为她抗下后面七十二道雷劫,最终落下重伤。

    郗意浓悟得仙道大乘,昔日病根得到抑制,她见温知行始终未醒,脉象日渐虚弱,不由得慌乱,开始带他闭关医治。

    所有的转变都是从这时开始——

    她耗尽心血给温知行疗伤,他却在清醒后,趁她闭目打坐时,直接击碎她的灵府。

    凡修仙成道者,灵府与生死同等重要,没有灵府,就没有修为,等同一个废人。

    郗意浓永远不会忘记那钻心刺骨、魂魄鞭挞之痛。

    后来,她被挑断全身经络,手脚被缚灵铁链困住,一直囚在这遗世之地。

    无人知道她所遭受的一切。

    所有人都以为她旧疾复发,被温知行保护起来。

    …

    温知行垂眸,望向拽着鹤氅的郗意浓,她声声泣血问为什么,为什么。

    “阿浓,昔日你为了救我,遗失一缕魂魄,落下病根,是我的过错。然,成婚至今,我待你已经够好了。”

    “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如果没有我为你涉恶鬼林夺取稀世灵药、如果没有我为你剜心续命、如果没有我一次次为你抗下雷劫。”

    “你以为仅凭你的身体状况,可以活到现在吗?”

    “阿浓,做人要知足。”

    “知足?”郗意浓呢喃着这个词,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

    她拽住鹤氅的手青筋暴起,凸起干瘪的皮囊,“你跟我谈知足?”

    “温知行!天下人知道你这副虚伪恶心的嘴脸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

    “够了!”

    温知行平静温和的面容难得破功,出现一丝愠怒。

    他甩开鹤氅,郗意浓跌回地面,磕得铁链铿锵作响。

    “阿浓,你有什么资格指摘我?你说我变了,那你呢?!”他讽笑:“你在天下人面前装得和我鹣鲽情深,可你的一颗心早就被祈胥勾走了!”

    “温知行!咳咳,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休要——”

    “那你为什么要把他带回仙宗?为什么要给他疗伤?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一直横插在我们之间吗?!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对你别有所图吗?!”

    “郗意浓,我忍你们很久了!”

    “温知行,你少把莫须有的罪名按在我们身上,咳咳咳!如果我真对祈胥有意,绝不会干那背情之事,我会选择同你和离,与他堂堂正正在一起,而不是以证清白,划清界限将他赶出仙宗!”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合起伙来做样子给我看?”温知行的眉梢间隐有不耐,“我不想再与你说这些糟心的话,郗意浓,昔日我将心脏给你,让你与我共生,如今你已沦为废人,休想再耗着我。”

    “今日,我便来取回我的心脏。”

    秘术共生,将心脏一分为二。

    弊大于利。

    温知行五指成爪,掌心酝着恐怖的灵力,他盯着郗意浓,以他们为中心拔起阵法,隐隐可闻古老的梵音。

    匍匐在地的女人发出痛苦的哀嚎,凄厉锥心。

    裹着淡金色的心脏破出胸腔,转瞬飞至温知行的掌心,被灵气悬托。

    温知行看着自己的心脏,嘴角扬起弧度,一双温柔眼迸出灼灼野心和欲望。

    他手腕一翻,心脏消失,转眼间,一把遍体通红、仿佛裹着烈焰的长剑出现在手中。

    被誉为“地煞”的神兵拥有惊天撼地之能,可教人神魂具散,凡被伤及,伤口永生永世不能愈合。

    “地煞”的烈火光芒映在郗意浓脸上。

    温知行握着长剑,步步逼近,“郗意浓,我们已经走到如今的局面,断然没有回头路。”

    “我不会让你毁了我的大好前程。”

    长剑的火光跃进郗意浓的眼睛,满脸血污的女人瞳孔骤然紧缩,凛冽的剑芒荡过,震得周遭的白纱化作漫天齑粉,白茫茫的雪絮肆虐浮动。

    温知行一剑砍掉女人的脑袋。

    殷红的热血洒在地上,有些溅到男人的鞋面,他剑尖指地,长串的血珠子在地面汇聚成滩。

    骨碌碌的脑袋滚到角落,沾了灰尘,温知行冷漠地看着尸首异处,甚至有些死不瞑目的郗意浓。

    半晌,他收回“地煞”,转身离开。

    殿门敞开又合上,温知行负手而立,目光眺望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冬夜。

    永和六十九,这晚。

    他手刃了自己的妻子。

    把守的仙兵们不知殿内发生的事,只道:“恭送宗主大人!”

    温知行目不斜视,负在身后的手收紧,恐骇的灵力荡过,身后那些人通通灰飞烟灭。

    至此,无人知晓今夜之事。

    霜雪未散,寒冬未过。

    整个修真界发生一件大事,仙宗的宗主夫人郗意浓旧疾复发,于深夜撒手人寰。

    这天,鸾鸟告丧,天下人皆知。

    浓郁如墨的流光至天际而来,眨眼落到这座遗世独立的无妄巅。

    来者生了张邪妄英俊的脸,披着顺滑乌发、鬓边各编一缕小辫合在脑后由银色小蛇卡住、衣着黑金锦袍。

    祈胥怔愣地望着眼前紧闭的殿门,迟迟不敢推开,遥远的苍穹响彻着鸾鸟告丧的嘶鸣,以及震天的绵长哀钟。

    “仙宗宗主夫人郗意浓,已然仙逝,万民默——”

    古老的梵音飘过苍茫天地。

    男人眼眸通红,颤着手指,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

    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染着一丝腐烂盘旋在室内,空荡荡的屋子中央匍匐着一具已经冰冷的无头尸体。

    祈胥的双脚像被灌了铅,挺拔的脊背压弯,他像是喘不上气,呼吸都在发抖。

    半晌,男人轰然跪倒在地,抱着郗意浓的尸首哑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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