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祭品
“她不是我们部族之人！”
珊麻哥朵平静地打断对方，但回答起来却是毫不相让。
“生长在草原上的人，出行靠的是马，吃食靠的是羊。马和羊最怕的野兽是什么？是狼！狼生来就是我们的死敌，因此我们信奉天地万物皆可为神，但唯独不会尊狼为神明！”
“匈奴各部的大纛上，除了旌旗外，必用一整块狼皮。这不是看重狼，而是我们向上天的敬意，也是各部之王勇武的象征。因为但凡是真正的勇士，必须要杀狼、敢杀狼、多杀狼，才能够保护族人与羊马一直生存在草原。”
“可她呢？她的本事，却是指使这些狼，与狼同行、同食同住。那她也是狼！豺狼却要跑来抢夺珊麻的位子，这是对天神的亵渎！”
“她不是狼，是人！这就够了。”
屠各牟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愿多谈，随即打断了对方。
他横了一眼珊麻哥朵，又道：
“况且，你也见识过她的异能。珊麻的人选，首要的，正是神力充沛之人。如今我们为你找着了人来，你还要阻拦，休怪我认得了你，但我手上的弯刀却认不得你！”
珊麻哥朵看也不看他，只道：
“你为求让各部听命于你，所以才急着将新珊麻选在自己人手上。但你要记住，豺狼的本性，就是出卖同伴、保全自己。”
“你现在手里有刀，还有忠心跟随你的部下，你自然想如何便如何。可要是你丢掉了手里的刀，部下们不在你身旁，当你独自一个时，你觉得，那些豺狼们真的会放过你？！”
阴钰越听越怒，她踏前一步，脚上铃铛乱响，扰得人心神不宁。
“你不配当珊麻！我们请你过来，留着你的性命，你却一直挑拨中伤！就算没你加护，这个珊麻我也当定了！”
说完，她纤指一扬，正正指向珊麻哥朵颈上。
“来人！把她戴的金圈拿下！”
珊麻哥朵一惊，心想自己所戴的金圈乃是历来珊麻秘仪中所戴的头饰，正是传承之证，从来不为外人所见，这女子为何会得知？
未等她想清楚，田恬早已一声令下，两名卫兵牢牢扭着珊麻哥朵手臂，不让她动弹。
一个屯长过来，强行解下那金项圈，又递给阴钰。
阴钰将这金圈捧在手中，看个不住。
她身旁那黑袍男子，将金圈取来，在圈上摆弄几下，取出嵌在上头的白玉，扔在地上，更不多瞧一眼。
田恬等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只见在原本嵌玉之处，赫然现出一尊鹰样纹饰。鹰身以绿松石打造，双眼则由红宝镶嵌，精巧之极。
黑袍男捏住鹰饰两旁，轻轻一抹，竟将那金圈褪下，露出里头金绞丝环。
阴钰亲眼看见这金圈变了个样，大为欢喜，不由得说道：
“义父，这物事果然正如你所说的那般，被她故意用了个粗重的金壳套在里头，想骗了咱们去！幸好有义父在，咱们才不至于上了这坏女人的当！”
屠各牟未见过此物，仔细打量，见这金环相比起单于所戴的头冠，有过之而无不及，确实是匈奴各部中极少有的稀罕宝物。
“这个究竟是……”
面对他的疑问，阴钰微微一笑，眼尾扫过屠各牟，又落在了脸色煞白的珊麻哥朵身上。
“你问她！她没当过真正的珊麻，却霸占了珊麻的信物！连跟野男人私奔出逃时，都要带走这圣物！真是好不要脸！”
屠各牟不由得看向珊麻哥朵，却见她目露异光，死死怒视着阴钰等人。
“应了！你这豺狼都不如的恶贼！原来是你出卖了我们？！”
珊麻哥朵说话声向来不高，她忽然发出怒吼，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黑袍男手一颤，险些将金环掉落在地。
阴钰眼疾手快，双手接过金环，将它戴在自己头顶上。
虽然她脑袋大了些，金环未能套在额头处，只得斜斜戴在头顶上，但阴钰仍是喜孜孜的，俨然已经大有珊麻的派头。
霍止瘁注视着黑袍男，见他面黄无须，个头中等，哪里有那个面带肉瘤的老仆模样？
黑袍男不朝珊麻哥朵看，只冷笑道：
“没的听这条母狗在乱叫，还不堵她的嘴等什么？！”
珊麻哥朵拼命挣扎，无奈她体弱气虚，早被守卫们用布塞嘴，作声不得。
众人早已听见珊麻哥朵叫出的名字，但他们都不知两者间有何恩怨，更不知这应了是何人，因此各人心中暗自猜疑。
屠各牟不识这名字，但看清黑袍男后，他心头一跳，想起往事来。
张绵见母亲被缚，又遭塞口，着急起来，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竟挣脱开守卫的钳制，奔向珊麻哥朵。
但他未跑出几步，脚下跌跤，被人绊倒在地。
张绵鼻血长流，满面都是泥尘，仍在狂喊着“阿母”。
那些守卫好像抓鸡仔般将他拎在手里，哈哈大笑。
珊麻哥朵见状，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双膝一软，瘫倒在地，却无法呼唤孩儿的名字。
她两眼睁得大大的，眼中只有自己的孩儿。
田恬一干人等，与众多卫兵们，嘻嘻哈哈，相视而笑。
卢不语凑趣道：“卑贱女子，无家无国，生下此等孽畜劣儿。正如无知狂犬，一见虎狼，不知其威，便跑上前来狺狺狂吠，可笑！”
虞毕则背着手走到张绵面前，微微弯腰，笑问道：
“如何？你自己这血，尝着味道可好啊？”
张绵一昂头，一口血唾沫正吐到虞毕鼻梁上。
虞毕躲让不及，见自己着了这小孩子的道，一边用力擦去污物，一边连声叫：
“打！打死这没长眼睛的野种！”
阴钰听着，拍手叫好。“正是！我如今已是珊麻，祭典要成，怎能没有祭品？就让这孽种来当祭品好了！”
珊麻哥朵一听，双手乱舞乱抓，像个疯子般想要扑过去保护张绵。
但那些守卫哪容她动手，几个人又是巴掌又是拳脚招呼，两下便将珊麻哥朵打倒在地。
她蜷缩在地，背上被那些守卫踩着，无法动弹，只剩下嘴里仍在喃喃念着：
“绵儿，救救他……”
张绵被人一把扔在地上，只觉得背痛得像要裂开似的。
那队正的脚眼见就要踢倒他肚脐，忽然身子不由自主向后飞出，整个人头朝地脚朝天摔在泥里。
弥忒的弯刀之前与母狼王搏斗时已被咬出数道缺口，但他凭着这刀，左劈右砍，瞬间打散三四个守卫，将张绵护住。
“表舅！救阿母！”
张绵大哭起来，弥忒两眼血红，将张绵扯在身后，自己步步逼近珊麻哥朵身旁。
那些卫兵眼见他过来，人人被他气势所慑，竟吓得无法动弹。
弥忒忽然听得脑后风声骤起，他身子斜让，避过一击，刀交左掌，回身反削。
屠各牟执刀猛砍，弥忒举刀挡格。两刀相交处，火花乍溅，映照出两张同样狰狞的脸孔。
“锵”的一声，弥忒手里弯刀断成两截。刀尖从空中落下，几乎全没入甬道青砖中，断刀处仍是银光颤动。
屠各牟刀锋紧贴弥忒咽喉，冷冷道：
“殿下，休要乱动！不然，你也是祭品！”
“你们发了誓也不遵守，这样做还是我休屠族的勇士吗？！”
屠各牟咬牙不答，阴钰听了，撇撇嘴道：
“这个珊……哥朵根本就不愿真心为我加护，要她有何用！反正如今珊麻的圣物戴在哪个头顶上，哪个就是珊麻！”
“接下来，祭典继续举行。你们大可放心，只要乎彦乌努神的供奉一完成，你们乖乖听话，那么我或许会留你们三人中……其中二人的性命。”
阴钰故意这样说，自然就是要让珊麻哥朵、弥忒与张绵三人，互相争夺活命的机会，好让众人看见他们丑态百出的模样。
珊麻哥朵被人踩在地上，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唤道：
“你们杀了我、杀了我吧……”
张绵大哭。“我不走！我要和阿母在一起！”
弥忒只看着屠各牟。“你要是还肯认我是休屠部之人，那就拿我的命，放我阿姊和她孩儿走！杀死手里没有兵器的病人和孩童，这不是人的所为！更不是草原上的勇士该做的！”
屠各牟注视着少年坚毅的神情，微一犹豫，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这个时候，在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无比清脆响亮的声音：
“住手！”
所有人都被这声怒吼吓住了。他们愣愣地转过头，视线全都落在那人身上。
霍止瘁面对他们的目光，沉默片刻后，她笑了。
那是一个标准的露出十六颗牙齿，嘴角几乎直咧到耳朵根的笑容。
看见这副尊容，众人又是一呆。
霍止瘁却是旁若无人，她迎着这些各种各样的视线，扬声道：
“你们可知我是谁？”
“……”
无人回答。但这压根不能拦住霍止瘁，她抬起头，继续大声说道：
“我是天下第一美人！从平阳到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霍止瘁就是我！”
“我是霍去病之妹！卫青之甥！身份高贵血统尊崇，说的就是我！”
“要做祭品，你们哪个能比得上我？！你们哪个能与我争？！”
“看好了，我才够格当祭品！谁都别想跟我抢！”
霍止瘁摊开双手，挺起胸膛，骄傲地迎接着旁人惊讶、猜疑、嘲笑、鄙夷的目光。
她犹如世界小姐选美大赛新出炉的冠军，在展示着自己的光芒与魅力。
她的姿态如此可笑，她的举止如此造作。
如果仔细看，不难发现，她的双手还在微微发抖。
但她完全没有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