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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虾汤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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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申南城气候异常。

    高温侵袭,气温直逼四十二度。老黄历上写着一页,“今日夏至”。徐达看到,顺手撕了下来。他怀疑自己买错黄历,大暑都没这么热。

    下午,热浪翻滚,徐达在保卫室穿好保安服。他个子不错,一米八三,很给他的气质长脸。不像是保安,倒像是保镖。

    刘淑君经过保卫室,叫了他一声:“小徐啊。”

    徐达站直应声:“哎,园长。”

    “这天太热了,这身衣服裹得严实,辛苦你了啊。”

    “不要紧,园长,热几天没什么的。”

    “好,小徐,又快要四点放学了,那你忙啊。”

    “哎,好的。”

    刘淑君急匆匆地走了。

    一场谈话,很好地谈出了“领导慰问基层”的效果。徐达高中毕业,社会混得早,很明白身为幼儿园园长的刘淑君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保卫室的用意:既是对他的肯定,又是对他身处重要岗位的监督。

    徐达的岗位是:阳山幼儿园保卫处日常管理岗。

    其实就是:幼儿园大门保安。

    “工作岗位的重要性从不在于这个岗位是什么,只在于坐在岗位上的人怎么做。”

    徐达第一天赴任保安岗,有人对他这样说。

    那时,徐达不以为然。

    他是混不下去了才来干保安,一个月到手三千二,公积金都按最低标准交,岗位重要性和意义这类话题着实听着有些飘渺。

    直到两个月前,幼儿园放学时徐达豁出老命从两个当街抢孩子的人贩子手里救下一个孩子,他才发现,岗位重要性和意义这类话题,其实是可以谈的,也是应该谈的。

    那件事后,徐达扎扎实实火了一阵。

    教育部门、家长、园方、媒体,轮着将他曝光,一通嘉奖。社交媒体还给他弄出了个网络标签:最美丽幼儿园保安。

    徐达嘴上不说,心里很是美了一阵。

    他又想起那句话:“工作岗位的重要性从不在于这个岗位是什么,只在于坐在岗位上的人怎么做。”

    说这话的人,是韦荞。

    幼儿园四点放学,家长陆续来接。有些相熟的家长还会让保安看下孩子,自己先去隔壁菜场买个菜。徐达顶着“最美丽幼儿园保安”的荣誉,工作岗位以外的活多了一堆。好在孩子可爱,一个个叫“徐叔叔”叫得甜滋滋,徐达也就把活都干了。

    徐达换下保安服下班,已经快要六点。

    他站了两小时,饿得前胸贴后背,骑上小电驴直奔“铭记面馆”。

    吴镇是申南城郊区的一座小县城,最不缺的就是这类小吃店。十几个平方,五六张桌椅,一家数口人的生计全在里面。

    在徐达眼里,韦荞是个另类。

    两年前,面馆悄无声息开张,门口挂个铁牌,写着“铭记面馆”,就算营业了。店是韦荞开的,老板和伙计都是她。也许是人手不够,店里只卖一种面:河虾汤面。徐达第一次来吃面,就觉得这店迟早要倒。

    徐达停好小电驴,听见门口有人找事。

    “老板,你这菜单就一种面啊?”

    “我想吃牛肉面,老板你给我做呗?”

    “我给钱还不行啊?一碗牛肉面又花不了你多少时间。”

    徐达正要上前解围,就听见一声回绝:“爱吃吃,不吃走。”

    果然是韦荞的作风。

    这店也果然是要倒的。

    徐达如此想。

    找事的小情侣骂骂咧咧地走了,徐达笑着招呼:“荞姐,我来吃面了哈。”

    他最后那个“哈”字就很灵性,谄媚、讨好、卑躬屈膝,你很难想象一个曾经的社会混混也会用上这个语气词。

    没错,徐达在做保安前,社会经历很不光彩,在高利贷讨债公司干了好几年。专门在老板讨债时充当“打手”门面,狐假虎威吓唬群众。

    他“打手”生涯最后一个吓唬的,就是韦荞。

    那几年生意不景气,高利贷公司什么都做,一看韦荞是个外地人,又开了家小面馆,就让徐达跟着一起去要点保护费。

    去之前,徐达听说过韦荞的古怪之处。

    她开店,只卖一种面,用的还是死贵死贵的河虾。面卖得不贵,一碗十五块,怎么看都赔本。刚开店那会儿生意不好,一天也没几个人上门,韦荞就坐在椅子上洗河虾、煮河虾,做好了面没人吃,就全送人。她这种搞法,颇有点“我活不下去谁都别想活下去”的气势,周围几家面馆在价格上没人干得过她,反倒让她打出名声。

    但徐达总觉得,韦荞并不在意赚钱。

    真正让他这么认定的,是那次收保护费。

    一群人被韦荞打惨了,这个看似清瘦的女人一巴掌甩过来,把徐达打去县城医院挂了耳鸣科专家号。

    徐达看得出来,韦荞是练过的,但练得不多,自保尚可,想要伤人那还差点。她伤得了一群男人,凭的就一个东西:不要命。她像是苦等一个发泄的机会已久,久到这日子都将她煮透了,她终于等来这个机会,一群收保护费的混混让她有了最好的发泄机会:我不想活了,你们也都得死!

    徐达在那天看清了韦荞古怪之处的秘密:这是一个心怀恨意的女人。

    她那种不要命的劲头,无一不透着她的恨。徐达不知道她在恨什么,肯定不是他们对她收保护费这件事。他只觉得,她恨透了。

    那天之后,公司再也不提收保护费的事,徐达也对韦荞莫名敬畏起来。

    他隔三差五就去吃面,韦荞像是压根不认识他,收钱、卖面,一副甲方对乙方的态度。

    两人第一次有交流,是在一个冬天的暴雨夜。

    顺丰速递,使命必达。深夜,顺丰小哥在暴雨中送来一件快递,喘着气对她道:“是韦荞吗?你寄往申南城中环大道a座的快递,对方拒收,所以我们按流程给你送回来了。”

    破天荒,韦荞追问:“是收件人本人拒收吗?”

    “这我不清楚,电话不是收件人接的。收件人未满十八岁,电话是由监护人接的。”

    暴雨倾泻,浇灭韦荞眼中的光。

    她拎起快递盒,走去垃圾桶。

    “哎,荞姐!”

    徐达急于攀交情,一个“姐”字喊得顺口。他拉住韦荞,对方看他一眼,徐达又迅速收回手。

    “荞姐,是这样。你想扔快递,行啊,但能不能轻轻放在垃圾桶旁边,我等你扔完再去捡,这总可以吧?”

    韦荞不说话,盯他半晌。

    徐达被她弄得老不自在,尴尬解释:“你这快递盒里面装的是蛋糕吧?21 cake,可好吃了,快递盒外面都写着呢。我妈爱吃蛋糕,这么贵的蛋糕她舍不得买,你不要的话我想给我妈带点回去。”

    徐达是个孝子,吴镇人人都知,所以大家都对他以前当混混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徐达当混混当得很水,拿着棍子从不伤人,只在旁边自己舞,活脱脱一个气氛组。徐妈是个药罐子,徐达挣的钱全给他妈治病了。

    韦荞把蛋糕递给他。

    徐达大喜:“谢谢荞姐。”

    韦荞:“徐达。”

    “哎?”

    “明朝开国功臣六大将,第一将领就是徐达。你和他同名同姓,也算缘分,就不打算学学徐家老祖宗的一身本事,继续这么混日子下去?”

    那晚回去,徐达失眠。

    韦荞那句话,把他自欺欺人的生活戳破了。

    其实徐达何尝不想找份好工作、出人头地?问题就是,他能吗?

    徐达睡不着,第二天就去找韦荞,开门见山求指教。

    韦荞倒也爽快:“阳山幼儿园贴了招聘公告,招一个保安,你可以去试试。”

    徐达听了,并不意外。事实上,他早就注意到这个招聘消息。“宇宙的尽头是男保安、女保洁”,徐达以前一直当笑话来听,当他25岁眼见着奔三,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荞姐,我只有高中学历,工作经历也不太好,我怕人家不要我。”

    “人家要不要你,不在于人家怎么选,而在于你怎么做。”

    “荞姐,什么意思?”

    “用人看三点,一看精气神,二看人品态度,三看能力才干。保安的职责就是守护孩子的安全,那些都是四五岁的小孩子,遇到危险毫无还手之力。你守着幼儿园那道大门,能做到什么程度,最重要不看能力,看良心。徐达,你良心不错,所以我才建议你去试试。”

    徐达悟了!

    具体悟了什么,他说不上来,总之他悟了!

    很多年后,徐达才明白,他后来有的一切固然是他勤恳努力的结果,但如果没有韦荞的当日提点,他再勤恳努力也是没有用的。

    很快,徐达被幼儿园录取,成为一名幼儿园保安。

    徐达在这个岗位干得不错。一学期结束,刘淑君亲自给他发了张奖状。孩子和家长也都认同他,孩子叫他“徐叔叔”,家长叫他“小徐师傅”,这些话听着,比刘淑君颁发的奖状还令他美。

    学期结束,徐达拿了全勤奖,兴高采烈去面馆,想请韦荞吃顿饭。

    谁知,他刚走到面馆,就被门口一幕惊到了。

    一辆黑色宾利,缓缓停在面馆门口。司机下车,戴着白手套,恭敬拉开后座车门。很快,后座下来一人。男人摘了墨镜,往t恤领口一挂,纨绔子弟的气质拉满了。

    他看了下面馆里的四五张桌椅、一盏大吊扇,笑了。

    两年,多少人找她找得心急如焚,也只有她有这本事,还能在这郊区县城开张卖面,不问世事。

    韦荞听到声响,从里间走出来。见了人,一时愣了下。

    尽管她这怔楞只在瞬间,还是令赵新喆很有成就感。他从她一瞬间的怔楞中获得了巨大的存在感,要知道,韦荞可是连辞任总裁、抛夫弃子这类事干起来都没楞过一秒,他赵新喆能让韦荞怔楞一秒,简直光荣!

    赵新喆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康小白牙,激动不已:“荞姐!两年不见,我真的好想你啊!”

    韦荞冷淡转身,闭门谢客。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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