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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勋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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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校运会如期举行。

    南城国小校运会声名赫赫,每年两次,尤其以冬季校运会见长。在一众冰雪运动比赛中,四人组花式接力赛能够脱颖而出,成为校运会明星赛事,其比赛规则设置是重要原因。每年花式接力赛,最后一棒都是吸睛之笔,南城国小流传着无数“最后一棒传奇”,为百年校史增添不少趣味性。

    经过预赛,今年有四个小组进入决赛。上午九点四十五,决赛选手入场。十点,决赛开始。

    韦荞抬腕看手表,九点四十八,她放下手。没过几秒钟,又抬腕看时间,还是九点四十八。坐立不安,就是韦荞现在的心情。

    赛场上,岑铭在第四跑道。他正在热身,拉腿、小跑,韦荞的心跟着他这几个热身动作上上下下。

    岑铭拉完腿,第三棒的季封人跑来,两个小男生勾肩搭背,有说有笑。韦荞咬着下唇,生怕这两个顽皮小男孩错过比赛时间。

    岑璋倒是悠闲。

    他昨天稳住了今盏国际银行在东欧和华尔街两大区域的风险管理,还陪前妻共度一晚,心情十分靓丽,一晚没睡也不见疲态。

    他递给韦荞一杯香烤坚果拿铁:“你喜欢的。”

    “谢谢。”

    韦荞接过,未喝一口。

    这点细节,岑璋看在眼里。

    他问:“是不喜欢,还是戒了?”

    “没有完全戒掉,只是,喝得少了。”

    “为什么?”

    “失眠。”

    “……”

    岑璋一怔,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认识的韦荞,从不失眠。掌控睡眠和食欲,和掌控工作同等重要。首席执行官是否能长时间承受高压,首先看的就是她保持自我稳定的能力。而韦荞,无疑是这类人中的佼佼者。任何人、任何事,都撼动不了韦荞稳步向前的节奏。

    岑璋严肃起来:“睡不着多久了,是这两年开始的吗?”

    “不记得了。”

    韦荞不欲在这个问题上与他太过深入,不动声色结束话题:“忽然有一天,睡得就少了,后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三言两语,态度疏离,岑璋看得懂。

    他不再追问,心里着实不大痛快。韦荞拒绝人的样子,他见过,就像刚才那样,态度疏离,三言两语就将人拒绝在千里之外。结婚那五年,她曾给他特权,从不将这一态度用在他身上。如今她收回特权,令他一尝和普通人别无二致的滋味。

    岑璋仰头喝完咖啡,捏扁纸杯。

    气氛不算太好,终于开始的比赛拯救了两人陷至冰点的僵冷。

    九点五十九,指令台发出字正腔圆的声音:“各位选手请就位,预备——”

    砰——!

    一声发令,正式开跑。

    四条赛道上,四位小选手手拿接力棒,飞速开跑。韦荞的心砰砰直跳,看孩子比赛要比她自己比赛紧张得多。单是看见岑铭全力以赴的模样,她就希望他赢。

    第二赛道上,第二棒的小男孩摔了一跤,引起不小惊呼。韦荞眼神闪烁,一下子没拿稳,手里的咖啡杯掉落在地,烫了她左手。

    她吃痛:“啊——”

    未等她反应,岑璋已迅速拿矿泉水为她冲手。

    “疼不疼?”

    “不要紧。”

    韦荞抽手,视线始终没离开跑道。刚才那点疼,也好似高温下的应激,过去就算,此刻她心里装不下除岑铭以外的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岑璋沉默着,手里的动作没停下。他用矿泉水将手帕浸湿,包裹住她的左手。这几年,岑璋对儿子出名溺爱,这会儿有了前妻,迅速把儿子抛之脑后,周围震耳欲聋的加油声都引不起他对岑铭比赛的兴趣。

    第四跑道上,唐允痕的第一棒完成得非常棒,和第三赛道的选手并列第一,同时将接力棒递给第二棒。苏珊珊虽然是女孩子,跑起来却不弱,把第三棒的季封人都看呆了。季封人幼儿园时就认识她,对苏珊珊的记忆都是公主裙、蝴蝶结,这会儿看她甩开两条大长腿跑得全无形象,季封人的小心脏砰砰直跳。真不愧是他最要好的同学,世界第一可爱,世界第一飒!

    苏珊珊把接力棒递给他:“季封人,冲啊!”

    季封人一把接过。

    这哪里是接力棒,这就是青梅竹马对他的信任!

    在苏珊珊的炙热鼓励下,本来跑步就不弱的季封人更是超常发挥,好似一只小火轮,风驰电掣冲向第四棒。

    韦荞的心跳到嗓子眼。

    岑铭这一组,前三棒的小朋友都太棒了,在各自赛道上完成得无懈可击。这对于岑铭来说,是好事,但更是压力。他会有怎样的表现,韦荞完全无法想象。

    第四跑道,岑铭弯着腰,摆好伸手接物的姿势。岑铭表情镇定,和平时别无二致,仿佛不是在赛场,而是放学回家的林荫小道。

    韦荞忽然开口:“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认识过岑铭。”

    完全是下意识的想法,就这样脱口而出。

    能理解她的只有岑璋:“我也是,我从来不觉得我能完全了解他。”

    都说孩子是父母生养的,父母一定最了解孩子,但其实,孩子在“孩子”这个身份之前,首先是独立的个体。所谓独立,就是会有思想、有个性,不受控制,独一无二。很多父母意识不到这一点,剩下的那部分父母,就算意识到了,也是不愿承认的居多。

    赛场上,岑铭的运气不算太好。

    第三组的第四棒,是一年级有名的跑步之王:刘柏松。刘柏松的“接棒、开跑”是一绝,在转身的一瞬间完成所有接力动作。和他同时接到接力棒的岑铭,开跑就落后刘柏松两步之遥。

    看台一阵惊呼:“啊——”

    韦荞一把抓住岑璋的右手。

    她抓得很紧,指甲掐进岑璋的掌心,几乎弄痛他。

    岑璋唇角一翘。

    他的私心,见不得光。

    这是韦荞为数不多的坏习惯,结婚那几年被岑璋惯出来的。从前她紧张,总会掐自己的掌心,后来认识岑璋,他会在她紧张时紧紧握住她的手。慢慢地,韦荞真就变了习惯。道森遭遇外资围剿那一年,韦荞日夜颠倒,常常回到家已是凌晨三四点,大脑异常活跃,躺在床上失眠,岑璋从背后搂住她,十指相扣抱紧她,韦荞一切烦恼尽消,总能沉沉睡去。

    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都不敢提,以为她早已不在意。

    原来,她也将习惯收着,没有忘。

    岑璋低头,将她的左手悄然握紧。

    赛场上,季封人以为胜利在握,没想到第四棒横刀杀出刘柏松,把他拼死跑来的速度优势一下全灭。

    季封人杀疯了,将接力棒递给岑铭,指天怒吼:“岑铭!我们今天一起干掉刘柏松!!!”

    他不说“我”,也不说“你”,他说“我们”。

    同志的感觉,一下就出来了!

    要说季封人是个人才,还真不是说说的。他天生有种领导力,做事从不用“兄弟们给我上”这套让别人送死,而是会用“同志们跟我来”这套一起冲锋陷阵。岑铭听没听进去,韦荞不知道,但所有人都看出来,岑铭跑出了速度、跑出了水平,比平时要快很多。

    终点,最后一道难关等着他们。

    考桌上放着若干材料:白纸、竹简、石头、玻璃。考桌右边,静静放置着颜料和画笔。考官宣布考题:“请任选考桌上材料,或,自选材料,按要求完成画作。”

    刘柏松率先到达,揭开考题:“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几秒之后,岑铭也到达终点,揭开他的考题:“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虽然同为咏梅主题,岑铭的难度显然更高。刘柏松只需画出雪景和梅花就可以了,而岑铭还要画出万丈悬崖百丈冰。

    这是一个一年级小学生画得出的作品吗?

    唐允痕的妈妈是业界中人,据说学生时代曾是备受关注的美术家新秀,因家中变故退学,从此音信全无。再次出现在公众视线,已是被人好好爱着的唐太太。

    看台上,唐太太莞尔,和丈夫咬耳交谈:“俏丽的梅花容易画,坚强不屈的境界相较之下就更具挑战性,允痕和小伙伴遇到挑战了呢。”

    “试试看,这学校敢让我儿子输——”

    “你又来了,别乱说话。”

    不远处,岑璋和韦荞:“……”

    这年头,孩子都很懂事,懂事的家长反而不多了。

    看台上,韦荞很紧张。岑璋单手一搂,搂住她的肩。

    “韦荞,无论什么时候,为岑铭,你都不需要紧张。”

    “为什么?”

    “如果你紧张,他会比你更紧张,因为他不知道你为什么紧张。至于鼓励,说你心里想说的话,不用太刻意,这样就够了。小孩子比我们想的要直白很多,尤其是男孩子,心理发育会比女孩子晚一点,所以,以你的评价标准看岑铭,会觉得他有时候显得有点‘呆’。但其实,他都看在眼里,他只是不说。”

    赛场上,岑铭沉默着。

    一时间,颇有劣势迹象。

    刘柏松是罕见的全能型选手,这源于他优越的家世和严苛的精英教育。跑步快、画艺精,这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稳定控场的心理素质。拿到考题后,刘柏松略一沉思,选择了最为安全的白纸作为答题材料,开始提笔答题。

    一旁,岑铭杵在原地,毫无反应。

    他看着题目,浑然不动。看台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认为,选手即使想不出对策,也会先有所行动。画得好不好是能力问题,画不画就是态度问题了。

    有人开始唏嘘——

    “快看,第四组最后一棒那孩子,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唉,算他倒霉,刘总家的公子可是在幼儿园就参加各类奥赛了。”

    “那心理素质确实不一样啊。”

    连苏珊珊都开始担心小伙伴:“岑铭……”

    韦荞揪紧了心。

    她于心不忍,几乎就要移开视线,又舍不得错过孩子的成长。即使是失败,也是一种成长。她强忍着内心煎熬,看着岑铭清瘦的背影,孤独站立。

    岑璋拍了拍她的肩,“记得我刚才对你说的吗?无论什么时候,为岑铭,你都不需要紧张。”

    她坦白承认:“我做不到。”

    岑璋声音很淡,却坚定:“那么,你可以从今天开始,试试看。”

    “你认为你说的这些,一定是对的吗?”

    “不。”

    “那你还……”

    “韦荞,我只是比你先迈出‘试试看’的那一步而已。我也有恐惧,我也有不安,我也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岑铭最好的。但,我和你一样,没得选择。做父母,就是没有后路的,只能往前去试,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都要靠自己试出来。”

    韦荞心头一暖。

    岑璋顺势将她搂紧,她也未拒绝。

    赛场上,岑铭忽然脱了上衣。

    全场哗然。

    岑铭脱衣服的动作很果断,哐哐哐,三两下甩在地上,帅得不行,把苏珊珊都看脸红了。可是,这是在赛场,最后一棒是要按考题作画,他脱得再帅有什么用?

    岑铭用实际行动回答这个问题:有用。

    他脱衣服,正是为了作画。他作画的地方,就是他的手臂。

    而岑铭的手臂,是有残疾的。

    这不是秘密,也是岑铭从小在校园受到霸凌的原因。小孩子不能接受和自己不同的异类,岑铭的手臂就是同龄人眼中的异类。

    岑铭可以理解。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岑铭的左手手臂大面积烧伤,从手肘开始,到手掌,布满烧伤后遗留的伤疤。

    那几年,为这件事,岑璋和韦荞尽力了。

    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手术,依然没能力挽狂澜。这条伤疤蜿蜿蜒蜒,扭曲了岑铭的皮肤,面目狰狞。岑铭康复出院回到幼儿园的那年,正是夏天,有小朋友看见他的左手臂,被吓得当场大哭。从此,岑铭再未穿过短袖。申南城四十二度的高温天,连成年人都难熬,岑铭依然穿长袖。

    而今,七岁的岑铭提笔参赛,宣告人生的浴火重生:这是他的残疾,但他可以令残疾也变得很美。

    岑铭的天才型学霸素质在这一天正式崭露头角,原本狰狞的伤疤在岑铭有意识的布局下,成为最好的作画背景。他稍稍勾勒,就画出悬崖的陡峭、熔冰的危险、天地的肃杀、风暴的叫嚣。一笔画完“已是悬崖百丈冰”,岑铭扔了笔,迅速拿起另一支毛笔,改用红色颜料,手法老练地画出“犹有花枝俏”。又是一笔画完,岑铭再度扔笔,一个箭步上前,按响完成比赛的铃声。

    所有裁判同时举牌,揭晓胜负——

    第四组,决赛第一!

    鸦雀无声。

    没有人想过,一场小小的一年级花式接力赛,会如此惊心动魄。看客们开始相信,关于南城国小花式接力赛的“最后一棒传奇”,是真实存在的。而今天,从此又多一棒传奇。

    一时间,掌声雷动。

    观众齐齐起身,为第四组最后一棒的小男孩热烈鼓掌。他不仅画出了“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名场面,更用行动诠释了诗中的坚强不屈与乐观豁达。

    刘柏松输得心服口服。

    岑铭画完,他才刚画一半梅花,岑铭夺冠那一刻,他才全部画完。刘柏松放下笔,输得很无憾。他主动走过去,第一个恭喜岑铭:“岑铭,你好厉害,恭喜你获得第一名。”

    “谢谢。”

    岑铭不愧是情绪稳定的老牌选手,在雷鸣的掌声中丝毫没有迷失自我,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套在头上准备穿。

    “岑铭!我的天啊!你要帅死我了呀!”

    季封人冲上来,一阵热烈拥抱。他二话不说,一把扔了岑铭的上衣:“还穿什么衣服啊?你就这样!什么都别穿!这是军功章你知道吗?”

    岑铭字正腔圆解释:“不行,我冷死了。”说完,又弯腰去捡衣服。

    “那先拍个照再穿!”

    季封人眼尖,看见一大群校园媒体正浩浩荡荡杀过来采访,他立刻拉住岑铭,和唐允痕、苏珊珊一起摆好姿势。季封人热情招呼小记者:“来来来,冠军小组在这里,给我们拍帅一点啊!尤其是我们岑铭,给个特写知道吗?”

    苏珊珊站在岑铭身边,对这个大功臣升起很多好感,由衷赞扬:“岑铭,你刚才扔笔的动作真帅。”

    岑铭:“……”

    到底对方是女孩子,岑铭没好意思沉默太久,他礼貌回应:“谢谢。你第二棒跑得也好厉害,和你平时都不一样。”

    苏珊珊高兴极了,捂嘴笑个不停。

    季封人有一点小小的不服气。岑铭这家伙,平时闷不吭声,对女孩子说起话来原来这么会撩。但,季封人转念又一想,连岑铭都认同苏珊珊,证明他觉得可爱的苏珊珊是真的可爱,哈哈。

    想到这,季封人又来劲了,对着镜头说:“耶!”

    一看,身边的岑铭没跟上,他连忙带上他:“岑铭,跟我一起喊呀!”

    “哦,好。”

    岑铭迅速跟上:“耶。”

    季封人:“……”

    这也太冷静了,做人灿烂一点不好吗?

    季封人再次带动他:“岑铭,不是这样,是‘耶!!!’,这样子喊。要有热情,热情你懂吗?”

    岑铭:“……”

    这也太热情了,他多少有点吃不消。

    一旁的苏珊珊和唐允痕也加入群聊:“岑铭,赢了比赛就是要高兴啊,把你的高兴传递给大家,来吧,耶!”

    岑铭对着镜头,努力尝试:“耶!”

    看台上,岑璋泛起一丝微笑:“现在你知道了,我刚才说的是否属实,对吗?”

    他问的是韦荞,可是韦荞没给他回应。于是岑璋懂了,用力搂紧妻子,韦荞就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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