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刺
夜更深了。颜云玦见落云已是面色发青,但仍是赌着一口气,没有别的动作,只挺着腰板直直站着。
他随手把剑放在桌上,背过身去问道:“你为何如此担忧赵小姐的安危?”
落云见他转过身,便悄悄用手捶腿,一边感受腿部血流渐渐回流的暖意,一边答道:“落云在罗府时奉命盯着赵小姐,同她相处久了,自然会多留心一些。”
“那依你看,赵思该不该杀?”
“君上定有自己的思量,但落云觉得没这必要。”
颜云玦回身看她:“怎么说?”
“若能说服赵小姐,允她回家劝说赵御史,说自己是被辛府所绑,路上偶遇山匪,所幸被路过的侠客所救,才耽搁了一段时间没回府。赵小姐虽已无事,但辛家二公子骗她情绑她人,害她差点遇难,赵御史也必定咽不下这口气。这样还是能够达到您的目的,不是吗?”
“你怎知赵思会同意这么做?若她仗着我们口说无凭,表面上应允了,转头回去就和赵御史参我和罗辅相一本,又当如何?”
“若如此,您和罗辅相直接与赵御史说开了联手便可。辛府当初既下了这一招险棋,说明当时赵御史就没想放过辛府。再加上他们绑架赵小姐,便是火上浇油。若他知道你们也是知情之人,有君上撑腰,加之赵小姐平安无事,赵御史便更没有后顾之忧。君上不必担心赵府的人临阵倒戈,反过来针对于您。”
落云忖度着颜云玦的表情,见他有些动容,又继续道:“辛家贪墨官银在先,赵御史若知瞒不报,便是渎职之罪。赵小姐也是知理聪慧之人,您和罗辅相好生劝她,她会听得进去的。”
“那为何一开始不说是我和罗辅相救的她?”
“这取决于您现如今是否想和辛府翻脸了。若不在乎和辛府的关系,您掺不掺和这事儿都无所谓。但若是还不想和辛府撕破脸,就得把您和罗辅相从这事儿里撇出去。朝堂之事落云不甚了解,其中利弊,君上自会权衡。少个敌人和多个同盟之间让我选,落云肯定是选择少个敌人。”
颜云玦面上并没有什么波澜,只是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片刻,他才起身走向自己的床,只道:“我乏了,你把这茶碗和剑收了。”
灶间还存着一丝烧过柴火的温暖,将屋外的寒风隔绝。落云揉揉自己酸痛的膝盖,前阵子落水的旧伤还没完全好,今晚又在冰凉的地上跪了许久,膝盖的痛感着实酸爽。
待她取回先前放在墙角的夜行服再回到屋内时,颜云玦已经睡下。
落云灭了灯,正想上床的时候,膝盖处加剧的刺痛让她不自觉低哼出声,在黑暗里显得极其突兀。她忙捂上自己的嘴,忍着痛,缓慢挪到床上,蜷着膝盖躺下。
闭上眼,今晚的一切不自觉在她脑海里重现。
白日他们在书房说要对赵思下手,也不知是否是有意让她知晓。
但颜云玦既然知道她听见了,晚上便装作有所动作的样子,故意不带她出府。
他自己去寻欢问柳,却派人盯着赵府和罗府,为的就是看她是否有所行动,是否暗中与赵府通气,是否还和罗府有关联。这颜云玦,摆明是顺水推舟,给她下了个大圈套啊。
一股无力的疲惫感自心底油然而生。现如今在颜云玦身旁做事,光是想着如何保命,就要步步为营,满尽心机。指不定哪天他悄无声息地放个陷阱,自己还傻愣愣地往里钻,最后连命都不知道怎么丢的。
隔壁床传来动静,落云探身,从隔断的镂空处往外看,确实是颜云玦一个人在屋子里乱走,白色的身影在月色映衬下有点瘆人。
他倒睡得香啊!
落云见他便心头火起,白眼一翻瘫回床上,转过身去抱着自己藏在被子里的剑,不再看他。
心里头想的事儿多了,自然便不太好睡。落云睁着眼,在床上辗转反侧,在黑暗里瞪着眼睛掰手指,脑子里把自己所学的剑法招式都演示了个遍。
正当她眼神迷离,在入睡和清醒的边界游走徘徊时,本就饱经摧残的膝盖传来一阵压力,痛得她本能反应使然,猛地缩起腿。
“哐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落云起身一看,掉在地上的不是别的,正是刚被她用膝盖顶了肚子的颜云玦。
他捂着肚子侧躺在地上,大高个蜷成一团黑影,就算在黑暗里,借着窗外稀疏的月光,落云也能看到他眸子里迸发出的杀气。
颜云玦咬牙切齿:“你故意的?”
落云扶着膝盖坐起身,并未行礼,甚至都没下床去扶他。
“落云今日膝盖有伤,反应大了些,还请君上恕罪。”
他今日给她下套的事儿她还没忘呢,又想起自己这腿伤复发拜谁所赐,落云说话的语调都不自觉变得阴阳怪气起来:“再说,若君上不往我这跑,我也踹不到您不是。”
颜云玦也不等她反应,自己站起来,把身上薄薄的衣服抖得沙沙响,没好气地叉腰看她:“这房间内除了你我,还能有谁?既知是我,还敢伸腿踹我,真反了不成?”
落云避开他的视线,转头看向窗外。月色清明,映得树影婆娑。
“这房内除了你我,还能有刺客。君上要我来,不就是要我护您周全吗?我怎知今夜爬上我床的是您,还是要您命的刺客?”
颜云玦正想开口说话,话头却被落云抢先一步出声截住:“再说,君上日日夜游,您倒睡得香,我却每晚都须得睁眼看看,看在这房间里走动的是您,还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刺客。我这一晚上也安睡不了几个时辰,着实叫人心乱。君上倒不如派我去门外府里守着,守夜人好歹还能轮班睡个好觉呢。”
颜云玦被她呛得哑口无言,看她扭头不愿交谈的样子,莫名心头火起,便伸手将她的下巴掰正,俯身迫近她,周身皆是低气压:“看来你是不满很久了?”
落云被他逼得后退,腰撞到背后的床柜。她的手摸到被子里的剑。
她从被子里把剑轻轻地捞出来。
小动作被颜云玦尽收眼底,但他并未闪躲后退,只是冷笑出声:“怎的,还想灭了我不成?”
哪怕是脸被颜云玦捏着朝向他,落云的眼神也依旧落在窗外。
一闪而过的黑影消失在窗边,她伸手捂住颜云玦的嘴,翻身把他压在床上,手臂则越过他,去取靠里的剑。
颜云玦想把她推开,可竟然一时之间没能推动她,反倒挨了个结结实实的眼刀。嘴上的手借了她体重的力,反倒捂得更紧了。她手里还残留着些膏药味,清清凉凉的感觉。
颜云玦气极反笑,虽安稳认命地躺在床上,眼里射出的皆是冰碴子。
落云接收到他的怒意,稍微松了手上的力,却没挪开。
下一秒,房门便被轻轻地推开,洒进一片月色。他们的目光被同时吸引过去。
来刺客了。
落云轻巧地翻身下床,站在隔断后看那刺客,手里的剑已悄然出鞘,光亮的剑身隐隐泛着光。
那刺客嫌碍事,也不关门,闪到颜云玦的床前便是一通猛刺,出手狠辣又果断,甚至都未曾查验这床上躺着的究竟是不是颜云玦。
落云回头看向差点被刺的倒霉蛋,他向落云做了个手刀击打的手势,意思是别取这刺客的性命。
她会意,将剑放在被子上,轻跨几步,便飞身到刺客身后。那刺客的青丝飘起,没等他反应过来,落云一个手刀落下,他便应声倒地。
只是随着刺客倒地的声音而来的,还有她耳边呼啸而过的剑气。落云堪堪侧身躲开,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一个黑衣刺客。刺客剑法巧妙,速度之快,只余留给她勉强躲避的机会。她手上也没有刀剑,赤手空拳地接了几招,很是吃力。
颜云玦像是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后头似的,同个莽夫一般,大呵一声壮胆,从屏风后直愣愣地冲出来。毫无技巧,毫无策略,毫无力量,甚至手上连个家伙都没有,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冲出来。
落云两眼一黑,这不是来送人头的吗?!
刺客听见身后的动静,立刻调转目标,飞身朝颜云玦攻去。他看似勉强地侧身,刺客的剑劈了空,在隔断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刻印。
刺客反应极快,举剑转身便朝后方迅速挥去。落云把在刺客挥剑范围内的颜云玦拉开,而她手臂上生生被划了一剑,随着疼痛感一同传到落云脑子里的,还有一股莫名的麻木僵硬之感。
但此刻的落云,也顾不上去琢磨这种不同于寻常剑伤的感觉,只奋力抬腿一踢,正中刺客腹部。
刺客被踢得后退踉跄好几步,没能站稳,重重地撞到实木屏风隔断上,隔断倒地的声音在寂静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落云觉得比颜云玦刚刚那声大叫还刺耳。
府内闻声躁动起来,红色的跳动火光截断屋内清冷的月光。刺客见势不妙,立马飞身而出,夜行服的衣角隐在树影里,随风晃动。
落云此时却无暇顾他,只觉天旋地转,浑身无力,喘不上来气,腿一软便摔倒在地上。此刻她终于得空,回味起这种异常的痛感——这伙人有备而来,剑上定是抹了毒药。
她听着颜云玦呼喊的声音渐行渐远,自己混乱的心跳声在耳边强势地炸开。意识逐渐被剥离,落云再也支撑不住,眼一闭便晕了过去。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自己用尽力气,从胸腔里挤出一句话。
“颜云玦……手边的剑都不用,你他娘的是眼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