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礼
落云的话如同晴天闷雷，在颜云玦心底炸开。
他从旁人视角细细回想这一切，倏忽觉得为她做这些事的自己，过于陌生了。
如她所说，自己对她的关照，的确超出对下人该有的照料。
可该是因为愧疚的。
愧疚于因他失算，而让她陷入无法视物的困境；愧疚于他要以她为饵为绳，牵引出幕后之人，陷她于危险境地。既有这么多对不起她的地方，是该得好好弥补。
可他，早该摒弃这些仁义宽厚的。
颜云玦陷入沉思，车内寂静无声，耳能所闻的只有规律的马蹄声。
落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似乎一时嘴快，说错话了。
她抱拳躬身道：“居何处，心便在何处，如今我已身在颜府，自然与罗辅相再无半分干系。落云刚才所言，也都只是我的片面猜测。这种情况断然不会发生，君上莫往心里去。”
可颜云玦依旧沉着脸，不愿回她话。
落云以为是因为她刚才提到罗回翎而生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感觉颜云玦不是很待见罗回翎。
他俩明明“友好合作”过一次，怎么也不该是这般看不对眼的样子。
可罗回翎这话题，方才是他先挑起来的呀。
落云瞟一眼颜云玦，后者的情绪依旧不太妙。
罢了，谁让他是主子呢。
她拱手道：“当然，君上宅心仁厚，对下人都关怀备至，爱护有加。如此义薄云天，属实难得一见，当是无人可比拟！”
颜云玦瞥她一眼：“说违心话不难受吗？”
“违心倒不至于，只是我平常不太会说这些漂亮话。”
“确实。”
听落云说自己所言并非违心，颜云玦的嘴角飘起一丝难以被捕捉到的笑意。
听他的语气缓和下来，落云趁势转开话题道：“这次出行路途遥远，怕是春天才能回来。山上又甚是阴冷，君上该多带些厚衣服。”
“这你不用担心，平儿会准备好的。”颜云玦停顿一会儿，又说道，“放心，你的衣裳我也会让平儿备好的。”
她也没想到自己身上啊。
但落云不愿再去反驳他，只拱手抱拳道：“谢君上好意。”
天色渐渐暗下来，城里稀稀落落也有几家点了蜡烛灯笼。驶出南城官道，周遭声音开始变得热闹嘈杂起来。
颜云玦正在车里闭目养神，却忽地睁眼，喊福笙停车。
车刚停稳，落云便感觉车身一轻，接着便听到外面店小二招揽生意的声音渐行渐远：“公子要买些什么？我们店的首饰衣服，款式都是全城最新的。还有新出的胭脂水粉，公子也可以挑一挑……”
原来是来碧云阁买东西了。
碧云阁是墨城名气最大的商铺，店里的珠宝首饰奇特精美，服饰设计精巧，胭脂水粉的质量也是一等一的好。
落云曾来此帮小姐们跑腿，也见过碧云阁里头的华服精饰。好是好，但在落云眼里，它们都有一个非常致命的缺点：
贵。
店里头就算是一盒绿豆糕大小的胭脂，那也是落云存五年才能买得起的。
颜云玦来这，自然不是为了自己买。愿意花费如此大手笔，是替哪家小姐挑礼呢？
另一厢，颜云玦在伙计的指引下踏进碧云阁，面上装作细心挑选的样子，却悄然环顾着这装饰华丽的店。
这里多是女眷来挑选心仪之物，但他也曾听闻朝中几位位高权重的官臣来此驻足，而身旁并没有女眷。一次两次倒是巧合，但如若一月之内来了数次，难免叫人起疑心。
暗处有一个通往二楼的楼梯，他待在这里已过一炷香的时间，却未曾看过有女眷往楼上走过。
他心下了然，只指着那隐蔽的楼梯装样问道：“老板，这里的样式都不太合我心意，我见这儿有楼梯可通楼上，二楼可还有更多好物？”
碧云阁老板面上堆着笑，眼睛里射出的皆是防备。
“公子，碧云阁乃家主毕生心血，我家主可谓是尽心尽力，居住都在这里，生怕有事无法及时赶到，耽误了生意。这二楼便是家主起居之处，没有家主邀请，恕小的无法让公子上去。”
“如此。”颜云玦颔首，显出一副很是欣赏的样子，“碧云阁如今成为全墨城女子购置物什的首选之处，物件之精美、款式之多样扬名天下，都与贵家主苦心经营分不开。鄙人不才，近日也想做点小本生意，甚是佩服家主的生意手段。不知小哥可否替我向贵家主引见一下？”
颜云玦正从腰间取下钱袋，却被老板拦下：“我家家主性子孤僻得很，不许我们私自引见贵客，还望公子海涵。”
颜云玦瞟一眼那幽暗的楼梯，也只装作无奈道：“既如此，实在可惜。也不为难伙计您，若有机会亲自见到贵家主，我再亲自请教，更表诚心。”
落云正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玩着车坐垫上的流苏，却自面前投过一片光，颜云玦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你出来。”
落云不明所以，只乖乖下车，搭着颜云玦的手臂走进了碧云阁。
颜云玦引她进店，拿起两支簪子问道：“你觉得哪个好看？”
落云眯着眼凑近了看，一支金光闪耀，簪尾花纹复杂，嵌着一颗圆玉。另一支略显朴素，没有过多的花纹，但曲线流畅优美，簪尾的翠绿宝石围成叶子的形状，甚是特别。
她指着簪尾是叶子形状的那支：“这个。”
“我就知道。”颜云玦轻笑，将另外一支递给老板打包。
落云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这是在嫌弃她品味不好吗？
但不一会，颜云玦手里的那根簪子复被他举了起来。落云抬头看他，他顺势将簪子小心地插进落云的发髻里。
落云被他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君上？”
“我就猜你会喜欢这支。好看，戴着吧。”颜云玦没接下她疑惑的目光，只顾着替她理着碎发。
“君上，这太贵重了，落云不能收。”
落云后退一步，欲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来，却被颜云玦按住。手背上温温热热的感觉透过皮肤，挠到心里，夺下她对身子的掌控权，把她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一支簪子而已，我还买得起。”颜云玦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下来，顺手握在自己掌心里，转头问伙计道，“多少钱？”
“一共三百两银子。”
颜云玦爽快地结了账，落云听着价格却是一阵肉痛。这一支簪子，她怕是一辈子给颜云玦当牛做马都还不起。
付完帐后，颜云玦便拉着落云往外走，把包好的簪子递给福笙道：“这是谢大小姐的生辰贺礼，明日替我送去御史大夫府。”
福笙收下簪子，揣度他的面色，问：“君上明日当真不去？”
颜云玦低垂着眼，并未回答。
福笙见他犹豫，便继续道：“福笙知您不喜谢家，但碍于两家的世交，也万不可在此时将两家关系弄僵。明日圣上去外庙祈福，您不上朝也不进宫，更无站得住脚的借口推辞了。”
颜云玦肩膀轻不可察地沉下来，他向福笙摊手道：“给我吧。”
福笙将怀里的贺礼递回给他，颜云玦不情不愿地接了。落云感觉他上马车的步子都更无力沉重了些。
本以为左右逢源是他的本性，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推辞谢府的喜宴。可现在看来，他也有自己的小脾气。
颜云玦抬眼，正对上落云专注审视的目光。
“干嘛这么看着我？”
“想不到君上也有如此任性的一面。”
“什么叫‘任性’？”
颜云玦皱着眉头看她，面上飘过一丝羞怯和尴尬。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是真稀奇。
“本该去做的事情却不愿意去做，跟小孩子一样闹别扭，不就是‘任性’吗？”
“你也觉得我该去？”
“君上不喜谢府，个中缘由落云自是不知。但既是世交，又恰逢谢大小姐生辰，庆宴必定十分隆重盛大。贺礼还要差人送去，确实有点……”
落云没再往下说，颜云玦也知她的意思。
“道理我也懂。去自然是得去的，可就是不想去。”
颜云玦叹口气，将脸撇向一边，不愿再去看落云。
落云看他这幅别扭的样子，觉得莫名可爱，不住低笑起来，道：“落云可否问一句，君上为何不想去？”
“去御史府……不自在。”
落云没有接下他的话，颜云玦停顿一会儿，才开口道：“谢颜两家为世交，她对我的心意也并不难察觉。明日是她庆宴，长辈至亲必然悉数到场。她已过及笄，谢颜两家的亲事算是迟早的事，我明日免不了被谢家人明里暗里拉媒说亲。”
“君上不喜欢谢大小姐吗？”
落云这问题算是明知故问了，方才他那冷淡的语气，哪听得出来一丝爱意。
“我曾经觉得娶她也无妨，现在……”
颜云玦看着端坐在他身旁的落云，一双眼睛虽视物不清，却映着温暖灯火。
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你觉得如何？”
落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我觉得什么如何？”
颜云玦装作轻松地玩弄着手里装着簪子的盒子，看似随意地开口道：“我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