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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八第章 登临送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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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临信手捻了捻阑干旁的垂枝,缓步登上这座花木掩映的沧浪阁。因着江南素来气候温和,如今虽是早春,钟山山间已隐隐有了几分桃红柳绿的明艳。此刻清风穿袭,远山碧色一望漾渺,四下里鸟鸢自乐,更衬空山人寂。

    待步入沧浪阁三楼后,慕容临向阑干处抬眸北望,便见碧空之下群山屏绕、飞练流金,微斜的春阳下照江水,衬得堤岸旁的柳烟丝丝弄碧,江上的画舫清波迤逦。如画的山水光景前,静候于此的来客凭栏而立,宽大的青色衣袍在高阁清风中猎猎飞舞,在近处的薄云淡雾间若隐若现、如在九天。他听得身后足音跫跫,便也旋即施施然回首,举手投足间的气度飘然欲举、潇洒灵动,襟袖间以银线绣成的昙花翻卷如飞。

    “你今日来得很守时,”青衣人抱臂倚着阑干,率先微笑着开了口,“看来近日的秣陵朝堂很是平静。”

    “你既然能在江左留到了二月,看来风城那边也是一切安好。只是不知,今日邀我来此,又究竟有何要事呢……”慕容临含着慵懒的笑意举步上前,在他身侧顿了足,缓缓说出了一个极为久远的称呼,“……阿岚?”

    “还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啊……”青衣人笑了笑,反问道,“是我该问一问你,半月前的上元节时,究竟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慕容临摇了摇头:“只是好奇中原的局势,我看如今的许多民间传闻与边关军情未必尽数可信。”

    青衣人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忽而调侃道:“在风氏商会中,这可是另外的价钱了。”

    “怎么?你我也算是故交,今日便不能便宜些?”

    “你们这儿的消息,其实也有十之七八是可信的。”青衣人倒也不再多卖关子,只与他一同凭阑远眺,笑道,“昭国的皇帝的确一直伤势未愈,不过如今那位新册封的左贤王不是易与之辈,你们连巴蜀都还未收回,还是谨慎些的好。”

    “这是自然。”

    “还有荆州。”

    “荆州?”

    “早在你们的朝廷公布孝元皇帝病重的消息前,王肃便已得知此事详情。但——你们最后可找到了秘密传信之人?”

    “此事公开前,仅有那时忠心追随孝元皇帝的几名重臣知晓——真是不妙。”慕容临闻言便蹙了眉头,沉思许久后也未得其解,便唯有转而问道,“年末洛都的那场宫变,你可有听闻?”

    “那日姜昀的动作很快,拓跋部的合击也来得及时,姜曜无力反击,也在情理之中。至于究竟是谁暗中放了他离开洛都……这可就无据可查了。总之,小心些昭国的动作,如今那位皇帝一死,他们少不得便会有些动作——而且是对大宁的动作。”

    “早听闻高车部诸子互相倾轧,而转嫁矛盾借刀杀人的好法子,便正是对外宣战了。”慕容临轻嗤一声,“这些漠北蛮子的心中所想,到底也不过如此。”

    “说到这宫变,我倒还想问一问你。”青衣人微微侧目,“你们将那落败南逃的家伙收留下来,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是出了什么乱子,只怕提议的那些朝臣没一个担得起。”

    “能给昭国添些堵,何乐而不为呢?何况崇之给我的解释……可是很令人难以拒绝的。”

    “你是自然乐见其成,毕竟提议的也不是你——如今南方的朝局已然几度变幻,我倒是很好奇,你还想作壁上观到什么时候?”

    “近来的朝局可谓是暗流涌动,至少在摸清那些人的底细前,我不会轻举妄动。”慕容临笑了笑,“慕容氏自然有不必急于入局的底气,但也承担不起失败的代价。”

    “不急于入局?你如今可是做了驸马。”

    “这可不是我的选择。何况这位长公主么……”慕容临说到此处,略微敛了几分笑意,眸光微凝隐含凛冽,“她恐怕不是安于现状之人,我想看看她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又为什么偏偏看中了慕容氏的势力。或许,也可引以为己用。”

    青衣人轻笑一声,抬眸远眺着春日之下舟船往来的扬子江:“好啊,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慕容临亦是凭阑而望,见大江上下的白浪正前赴后继地奔涌着,将镕金的流光拍碎在江滩之上。他沉吟片刻,忽问道:“那你呢,阿岚?”

    青衣人挑眉:“什么?”

    “你在江左逗留许久,究竟所为何事?”

    青衣人兀自垂眸一笑:“难道我如今所行之事,也非得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成?那便是为了稳住江左的商路好了——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慕容临但笑不语,神色之间分明便不甚相信。

    “除此之外的缘由?那自然有些任性了。”青衣人朗笑一声,琉璃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极遥远的江流与清波,“如今江南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时节,我欲效法前代文人,往吴郡华亭,观鹤鸣九皋,见故国旗鼓,如此而已。”

    “风小姐也真是乐得陪你胡闹。”

    “见一见大江南北八方风物,难道不是平生乐事?她如今也很喜欢这样。”

    “你倒是自在。”慕容临思忖片刻,复又施施然笑道,“不过,也令我想起一些未曾得解的旧事。”

    “哦?”

    “古时屈子既放,行吟江潭,以沧浪水之清浊问于渔父。昔年在意园时,谢侍中也曾以此为题,引众人相辩。”慕容临说到此处,已是侧过眼来,含华隐曜的眸光蕴着极为隐秘的探究之意,淡淡地落在了青衣人的身上,“那时你我皆年轻气盛,辩时争锋相对未有定论。今日我想到这处小阁的名字,便忽有些好奇,如今在你眼中,这江水又究竟是清是浊?”

    “我?”青衣人朗笑一声,俊朗流逸的眉眼之间尽是从容疏朗,“我只知道,今日的江水与春色都很美。”

    慕容临的眸光略有些讶异地闪了闪,复又问道:“竟是如此简单么?”

    “却不知慕容以为我会如何作答?”

    慕容临笑了笑,他抱臂凭靠着沧浪阁的阑干侧目望向远处的江水舟船,语调忽而便有些渺远:“只是多少仍觉得有些可惜罢了,当年我们二十四人少长咸集齐聚意园,论才学与抱负,无人不以为你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连你自己也曾说过,要做人间第一流。”

    “仅仅是才学与抱负,可不足以在朝局之中掌舵。”青衣人全然不在意地笑了一声,目光落在江间白浪之上,“如你所见,终归是被滔滔大势裹挟着,撞得粉身碎骨罢了。到了后来那么些年,似乎也都是在与世俗背道而驰。”

    “但倘若你终此一生都见不到昔年所想的海晏河清,做不成你昔年想做的第一流人物,又当如何?”

    “那也不妨暂且歇一歇。”青衣人笑道,“便如此处的山水、此时的你我,其实也并不比那些少年时幻想的图景逊色。”

    慕容临一时也不再答话,只是悠悠地叹了一声。

    “我可是一个‘死’过两次的人啊……无论如何,是不会再有心力去介入这些朝堂之事了。只是,我也仍旧希望你能够在你的‘道’中得偿所愿。”青衣人的话语中亦是渐渐生出了几分虚缈,末了他却是施施然转身,向沧浪阁屋内走去,朗然一笑,“世间多有歧路,但愿你我在抵达尽头处时,仍旧不会后悔这些年的选择。”

    慕容临亦是展颜而笑,旋即跟上了他的脚步:“这倒也像是你会说的话。”

    青衣人在临窗的案桌旁撩袍坐下,略微将碧纱窗推开,便有春山碧色排闼直入:“今日长公主尚在清溟观中打醮,我也不便多留你叙旧。不过眼下时辰尚早,小酌几杯,大约仍是无妨。”

    “如此甚好。”

    慕容临应声入座,抬眼间便望见沧浪阁下的山道前,苏韫之正轻快地与玉流瀛谈笑着什么,末了,又拉住对方的衣袖,一同往清溟观的方向去了。他思忖片刻,便又笑道:“不过,你们风氏商会,难道也与清溟观的东风道长熟识?”

    “东风道长自然不爱理会这等俗事,不过先代妙真道长的一位女弟子在入山修行前恰好承过江陵商会的情,如此而已。”

    “这样啊……”

    慕容临回忆起先前玉流瀛的只言片语,心下隐隐猜到了其中的关系,便也不再多提此事,仍旧与他从容地品着山间的新酒,随意地谈论起了秣陵城中的趣闻轶事。及至日沉西山之时,清溟观道童来报说长公主打醮已毕,慕容临方才起身辞别,去清溟观中迎接卫陵阳回府。

    而青衣人端坐席间,不紧不慢地饮尽了最后一盏清酒,方才施施然起身,沐浴着斜洒而下的夕阳走下了沧浪阁。彼时阁外正是落日镕金、万山披霞,他举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抬眼正见一身杏色锦衣的清丽女子在几名侍女的簇拥之下,提着裙角缓步登上山道。

    于是他便也从容地笑了起来,略微加快了步子,衣袂生风地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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