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沉沙 > 二百零二第章 动如参商

二百零二第章 动如参商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闷雷仍旧在天际滚滚而动,将隐隐逼近的马蹄声衬得更为模糊难辨,林中已落下了濛濛的雨,茂林的枝叶见鸟雀噤声。雨水淅淅沥沥地坠落,在花木藤蔓上碎成四散飞溅的细小水珠,在飞转之时粼粼地倒映着光怪陆离的变幻景致,又于下一瞬被率先达达而来的马蹄倏忽踏碎于泥泞之中。

    左日逐王扬鞭策马,领着百余名精锐骑兵踏过林间泥泞纵横的小径,却是倏忽紧了紧缰绳,放缓了战马的速度。他抬眼四望一番,警惕地蹙紧了眉头:“留神,此处气氛不对。”

    “是。”一众骑兵齐齐应声,亦是纷纷放缓了行进速度,目光在光影朦胧的树林之间逡巡游离。

    而隐于暗处的卫暄望见他们行动有异,立时便绷紧了精神,低声下令道:“出击!”

    原本清寂幽深的山林之间,顿时杀声四起。

    ——

    与此同时,取道中路的将士们刚刚结束了一场并不算十分艰难的作战。

    两军狭路相逢的丘陵之上已是尸横遍野,雨水在尸体的身下汇成细流,将几近凝固的殷红冲开,化作血色的涓流潺潺而去。这一具尸体身着将领甲胄,目眦欲裂地仰面倒地,五官因濒死时的惊讶与痛苦而扭曲成一出一个费解的神情,而他遍身上下的唯一一处伤口,便在于洞穿咽喉的那一支羽箭。

    其时雨声潇潇,萦绕不绝,箭矢的翎羽沾了几点发黑的血迹,正在风雨之中轻轻摇曳。

    谢长缨挽着弓刀踏过横流的血色与泥泞,在混战后寂静的山野间缓步行至这具尸体前,俯身细细搜寻一番,便从其腰间扯下了一块令牌。她拭去令牌之上的血迹仔细端详过一番,便回身对随行的副将道:“我们遇到的并非主力,左日逐王也不在此处。谢小公子与琅琊王殿下那边,可传来了什么消息?”

    “谢将军,截至交战前,都不曾有别处的斥候到来。”副将思忖片刻,便又恭敬地拱手发问,“不知接下来,我等该如何应对?”

    “接下来么……”

    谢长缨沉吟了片刻,还不及下令,便有一名斥候自丘陵下疾步跑来,匆匆行过礼后,便定了定气息,道:“谢将军,北路仅有少量疑兵。眼下谢小公子已领兵急行向南。”

    谢长缨听得此言,蓦地蹙紧了眉头,转而看向了副将:“不必打扫战场了,立即整兵增援南路,务必阻断左日逐王奇袭河堤的道路。”

    “是。”

    ——

    此刻的昭国主帐中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

    白崧兴致盎然地端详着仍在仔细阅读文书的苏敬则,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这么久了,苏寺卿可是心存犹豫?确定要用这些郡县的土地,换一个襄阳郡么?”

    苏敬则一面沉思着文书之上的语句,一面笑道:“这是自然。不过,文书内容冗杂,白将军总该对此有些耐心,容在下看完才是。”

    他时不时地提笔,为这一式两份的文书做着补充,心下亦是少不得一番斟酌思量。

    如今大宁偏安江左、定都秣陵,荆、扬二州共一长江天险,荆州在扬州之上,故势同唇齿。若荆州尚存,则扬州得以扦蔽,进可以出兵荆襄,北向宛洛,问鼎中原;若失荆州,则唇亡齿寒,扬州可虑。荆州之要冲虽在江陵一城,然而这一带道路平衍、无可设防,本是易攻难守,全仰仗北有襄阳之蔽、西有夷陵之防、东有武昌之援,方得以保全。若北面襄阳不守,则江陵难保,长江天堑也便失去了防卫作用。

    而襄阳战守之势之所以优于江陵,其关键便在于其东有绿林山、桐柏山,西有荆山、武当山,此中峰峦叠嶂,艰阻难行。倘若襄阳防线崩解,江陵以北便唯有倚靠北海方城与江津戍与敌周旋,顷刻便在劣势之中,届时大宁军队的士气亦是少不得再次大受打击,甚或引发哗变,一来二去,便等同于将荆州重镇拱手送人。

    这样的恶果,无人担待得起。相较而言,主动放弃南阳与新野的部分土地以博取眼下的停火,已可算是最优的选择。

    至于朝廷上那些成日自诩清流名士的高官对此次和谈如何作想……

    苏敬则轻轻地摇了摇头,在又一次确认过文书内容无误后,他便提笔署上了自己的名姓,而后含笑将其交还给了白崧:“白将军也不妨仔细看看,其中可还有什么疏漏?”

    ——

    南路的山林之中,正是一派金戈齐鸣、血肉横飞的光景。

    林中伏击的荆州将士们借着长槊与铁盾,在交战之初便迅速斩断了大多战马的前蹄,逼得意在突袭的昭国骑兵们不得不下马拔刀与之短兵相接。只是纵然如此,这一支荆州军小队也未能在战局中迅速占得上风,浴血搏杀了近半个时辰,方才渐渐扳回了些许优势。

    天色已因渐转猛烈的雨势越发地暗沉下来,一道道闪逝的刀锋亮色和着雨珠飞溅时一瞬折出的晶莹,在这阴云与雷雨的映衬之下,竟显得分外耀眼。山林间的喊杀声和着闷雷滚滚而来,其间又夹杂着羽箭的尖啸声与濒死战马的嘶吼声。一道道电光般闪动的刀锋光芒汇在一处,便仿佛是亘古荒凉的混沌大地上,正有一只遍身凛凛电光的狰狞巨兽在暴烈地起舞长鸣。

    “铮”!

    刀刃相击的力道震得卫暄虎口微痛,他却不敢有半分退却,仍旧握紧了刀柄,环首刀倏忽转作反手旋身斜刺,再次迎上了左日逐王的发难。

    金属的刮擦声再次刺耳地传来,左日逐王稳稳地接住了他的这一击,那湾刀还缘着他的刀刃反切上来。

    卫暄虽不擅行伍之事,年少时也毕竟随王府部曲操练过刀剑。他微微发麻的双臂蓦地一转,调动尚存的膂力将长刀奋而一震,猛然把左日逐王刀上的气劲卸开。他随即又一拧腰,硬生生地翻转过来,刃光如新的环首刀带着旋转的腰劲,再次砍杀出去。

    自两方交战起,左日逐王便借着士兵的掩护冲杀上前,直取卫暄的所在之处。而卫暄身侧护卫的士兵也在敌军随之而来的猛攻之下左支右绌,难以回援。眼下双方交战已久,卫暄虽凭着先前换上的重甲避过了不少致命杀招,却仍是免不了在这无止境的血战之中一点点地将体力消磨殆尽。

    卫暄这一刀再次被对方堪堪避过,而左日逐王却是借势扬刀反击。那弯刀携千钧之力平挥而出,在风雨中划出凄厉的啸叫迅捷攻来。仓促应对之间,卫暄唯有撤手横刀,自下而上斜挥出去,意欲强行封住对方的攻势。

    两刀猝然相遇,却没有此前金铁交击的刺耳巨响,只是低低的“嚓”一声,卫暄的环首刀旋即在这雄沛的力道之下应声断作两截。

    羽箭的簌簌声倏忽而起,卫暄躲闪不及,立时便觉肩头破损的战甲处一阵刺痛。他撤身疾退,侧目时见那不知何处而来的冷箭已深入肌骨。

    卫暄连忙反手削断箭杆,然而也正是在这瞬息之间,左日逐王已大步逼近扬刀抵上了他的锋刃。而后,左日逐王将刀面一侧,缘着对方的刀锋一滑,平平地一削而出,如晨曦划开万顷夜色。卫暄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俯身回避,那弯刀挑起劲风,倏忽擦过他的脖颈又削断几茎发丝,而刀尖锋刃带着鬼魅嚎哭似的尖啸,在下一刻狠狠地扎入了他的箭伤所在。

    一簇血光瞬间飞溅而起,融入雨幕。

    “唔……”

    卫暄低低地将已到口边的闷哼压了回去,身形却仍是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他反手扬起残刀,艰难地格挡起对方的攻势,将弯刀的锋刃推出了自己的肩头。

    “啧,宁朝的宗室,还真是娇生惯养。”

    左日逐王冷笑一声,双手猝然发力,只是卫暄身形一闪,受伤的左臂已避过了锋刃所及之处。那弯刀的刀刃犹自沾着血迹,却只是堪堪擦过卫暄左臂的铠甲,末了,却是挑断了他手腕上的珠串细绳,殷红剔透的红麝珠一瞬四散飞落,玎玲有声。

    卫暄在这一躲之下已是立足不稳,却仍旧本能地抬手便要去捞回四散的红珠。他的身形一时失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左日逐王的神情越发地轻蔑狰狞,喉咙里滚着鬼魅般的笑声。他上前一步再次蓄劲,随即向着卫暄猛地劈下弯刀。

    “殿下小心!”

    一旁本在酣战的士兵高呼着收了原先的攻势,不顾一切地斜扑而来,电光石火间已来不及抽刀抵挡,唯有将手臂横封在左日逐王的刀刃之前。

    卫暄咬牙忍痛,在浓重的血腥气中抬头看去,便见刀光随云间的一道惊电凌厉落下,那名士兵的手臂便在“嗤”的一声脆响中横飞出去,带着血花划出一条耀目的弧线,落在纷乱的战阵中,倏忽便被不知哪一方的士兵践踏不见。

    他见左日逐王正奋力地试图挥刀斩杀这不知死活的士兵,蓦地便凝了全身残存的力道旋身而起,挥刀直刺。

    大雨滂沱之中,又一道闪电訇然劈落,与此同时,一线泛着殷红的银亮光芒也如离弦之箭一般,离了卫暄的掌心直取敌人的咽喉。

    残锋在前,血色盈空,在这一瞬间里,素来只会吟风弄月的年轻郡王放弃躲避与格挡,倾尽残存的余力,和他的半截残刀化作了锐利的长牙。那断刃的风啸声激扬出尖锐的霸道与血腥,只在左日逐王分心的须臾之间,便如愿以偿地刺入了他的锁骨,刀尖斜斜向上,几乎突入了他的咽喉。

    “嗤”!

    鲜血飞溅的刹那,左日逐王手中的弯刀也已旋转了攻势,在刺耳的金铁交击声中破开了卫暄腰间的战甲,切着他的腰腹划出深而长的伤口。

    左日逐王甩开那名士兵的尸体,有些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眼前猝然暴起的青年。卫暄勉力地拔出断刃,在剧痛与失血之中骤然脱力倒了下去。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混杂着泥泞的腥甜溢满了卫暄的口鼻。他奋力地抬起眼帘,入目的却仍是一片模糊与血色,而他颤抖的左手亦是挣扎着向前探了探,勉强握住了一粒散落的红麝珠。

    卫暄粗重地喘息着,余光似已瞥见左日逐王不支跪地,却仍旧扬起弯刀,直向自己劈下。

    但这一刀却又终究不曾落下。

    “殿下!殿下!”

    几乎是在左日逐王挥刀的同时,卫暄听见谢遥的声音在侧面的远处蓦然响起。他勉力地转过头循声看去,正望见一支翎羽箭擦过谢遥的身侧,在破空而来的啸叫中倏忽钉入了左日逐王的右眼。

    “啊——”左日逐王痛呼一声仆倒在地,抬手攥住了翎羽箭的箭杆。

    而卫暄定了定神,望见谢遥与谢长缨正一前一后,领着另外两路将士策马而来。卫暄忽地暗暗一咬牙,颤抖着支起了身体,乘着左日逐王尚在挣扎之时,将手中的断刀狠狠刺入了他的咽喉。

    “咯……”左日逐王仅存的一只布满血丝的眼霎时目眦欲裂,而后,其间的光彩缓缓地散去。

    “你……记好……”卫暄的这一番剧烈动作便也牵动了他腰腹之间的伤口,他在伤口的剧痛与耳畔的轰鸣之中虚弱而粗重地喘息着,却仍是一字一顿话语分明,“我是……大宁的……琅琊……郡王……”

    四下里仍旧是金铁交鸣,而在左日逐王气息断绝后,卫暄却好似终于放下了心一般,在这片血风肉雨之中颓然地倒了下去。

    在黑暗吞没眼前的一应光景前,卫暄只看见了遍地散落的红麝珠。紧接着,他便在渺渺茫茫之中,回忆起了秣陵的青山绿水与伊人的音容笑貌。

    这一刻,惊电倏忽劈开沉郁的天光,辉映半壁天幕。浓云之下,大雨倾盆而落,浇灭星星点点的野火。

    而数十里外的昭国军营中,苏敬则正收起一份和谈文书,举步向帐外走去:“这场雨,来得还真是突然啊……”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