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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八第章 心诡云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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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陵的旧卷宗?”珠帘之后,陈定澜精致如画的凤眸微微一亮,她蛾眉轻挑,面上成竹在胸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谢小将军且说一说你的猜测。”

    谢长缨半真半假地解释道:“臣也只是细细回想了一番苏寺卿以往的行迹,发觉他在王肃帐下任职时,曾短暂地接触过荆州的旧卷宗勘定誊抄事宜。而据白将军及另一些荆州地方的官员将领回忆,州府中有数年的卷宗皆因为州郡内乱不断而记录得潦草,那时王肃主持修订,大约是想辨明其中收支。”

    “谢小将军如何断定,并非是王肃有意遮掩自己的贪墨?”

    “臣最初也这么想,并且询问过苏寺卿在勘定卷宗时的所见。”

    “他如何说?”

    “据他的回忆与粗略的计算,卷宗中的异常大多出现在八九年前,甚至是十余年前,而王肃是七年前竟陵钟氏贪墨案发时方才调任荆州,这之后府库的支出虽仍有异常,却也收敛了很多。故而王肃不会是因遮掩自家丑事而主持此事,但若不是为了遮掩的话,臣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另一个最有可能的真相。”谢长缨顿了顿,而后缓缓道,“王肃在这些卷宗中捉住了什么人的把柄,但因为记录混乱而不得不重新修订。不过,这也只是臣的一己之见,若想验证,或许还需查一查当年参与此事的官员们如今下落如何。”

    陈定澜轻轻地笑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端详了一番谢长缨此刻的神情与举止,方才不乏威严地含笑开口:“孤已查过,昔年参与卷宗修订的州府官员,除了苏寺卿,都死了——或是参与谋逆被诛杀,或是因疾病和意外死于贬谪之地。”

    谢长缨心中了然,却仍旧做足的应有的惊讶模样,在初听得此言的一瞬愕然地一抬头,随即重又守礼地低下头去:“太后殿下远见卓识非常人可比,倒是臣班门弄斧了。”

    陈定澜固然喜欢聪明人,但若是显得太过聪明甚至风头盖过了她,终归不会是好事。

    “不过,谢小将军能够察觉出这些,倒也绝非泛泛之辈,不必自谦。”陈定澜闲饮了一口茶润喉,而后方才继续问道,“如此说来,襄阳守军是因粮草无以为继,而敌军围困不退,方才出了议和之策?”

    “……是,几位都不敢用西藩二镇的得失冒险,至于襄阳以北的土地,终归还是有机会收复的。”

    “好,那么谢小将军便再与孤说一说,议和前后,那几位定下的计策吧。”

    ——

    “无稽之谈!苏寺卿为何便觉得,凭借你所知的东西,便当真值得一个权势财富均十分了得的世家用这等方式穷追猛打?更何况,所谓的江陵旧卷宗也未必便有你声称的那么重要。”精瘦官吏听罢苏敬则方才的一番问答,心下只觉荒唐,不免又一次扬声道,“我还是需要警告您,这不是儿戏,是——”

    “好了,你急什么?”主审官吏瞥了他一眼,立时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一旁的中年官吏亦是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轻叹一声,却仍旧并不多言。

    而主审官吏在牢房安静下来后,便又看向了苏敬则,继续问道:“那么接下来,该问的便是与议和相关之事。开沔水闸门水淹敌军的计策,是苏寺卿想到的么?”

    “这计策并不算复杂,或许军中很多将领都能想到,但却并不好推行。而我不过是起草了公文,并说服白将军应允罢了。”

    中年官吏若有所思地补充道:“若是这么说,苏寺卿仍旧可算是此事的主谋。”

    “……不错。”

    主审官吏微微颔首,示意令史记下这番对话,而后问道:“那么,议和当日的种种行动,也是苏寺卿的谋划?”

    “您可否说得再具体一些?”

    “便是议和当日,守军与左日逐王的交锋。”

    “我并不能预判左日逐王的行军路线。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您的陈述并不算错。”

    “请苏寺卿详细解释。”

    “这是能够有效威胁白崧并令他接受议和的一个重要条件,我们不得不做。”

    中年官吏神色微微一凛:“苏寺卿方才说的是……威胁他接受议和?”

    苏敬则颔首:“是。”

    主审官吏若有所思:“请苏寺卿详细说明。”

    “其中的道理说来也并不算难以理解——一味的忍耐退让换不到敌人退兵,但生死存亡的威胁和足够的利益能。”苏敬则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做了这样的解释,而后停顿片刻,方才补充道,“他们已领教过水淹三军的代价,不敢再冒险强攻河堤。而正如我先前所说,伪帝发兵南侵的目的是转移矛盾排除异己,故而左日逐王必须死。如此一来,白崧完成了任务,也已得到了土地,自然不必再损兵折将地南行。”

    精瘦官吏闻言便露出了看异类似的眼神,而中年官吏始终漠然。

    主审官吏颔首:“看来苏寺卿也的确是割地和谈的主谋。对此,你有什么辩解?”

    苏敬则神色平静:“没有。”

    “对于琅琊王殿下的死呢?”

    听得此言,苏敬则终是不由得垂了垂眼眸,沉默片刻后答道:“对此……我很抱歉。”

    中年官吏乘机追问:“那么,苏寺卿方才是否承认了,你与敌将白崧之间的确达成了利益上的交易?”

    然而他并未能如愿地攻破苏敬则的心理防线,苏敬则旋即抬起眼眸,神色如常地摇了摇头:“这并非是我与他的交易,而是大宁与昭国的博弈。在当时的情况之下,我只是履行了监军的责任,弃卒保车,如此而已。”

    中年官吏又问:“那么,我还有一个私人的问题——苏寺卿觉得,白崧为什么要将你从连环坞手中救下?”

    “或许是惜才,也或许是为了令朝廷认定我与昭国勾结,如此一来,我即便逃回襄阳,最终也难逃此劫,最好的选择只有归降并随他们北上。”

    主审官吏叹了一口气:“但苏寺卿并没有做出这所谓‘最好的选择’。”

    “……”苏敬则沉默不语。

    见一旁的令史已做完了记录,主审官吏颔首起身:“今日的问讯就到此处吧。苏寺卿,你……比我所想象得要配合许多。”

    苏敬则作势摆出一副诚恳的神情,好似当真是一个全无心机的直臣:“我不过是如实回答罢了。”

    “但愿如此。”主审官吏莫测地笑了一声,领着牢房中的一行人次第走出了铁门。

    ——

    三名官吏沿着甬道向前走了一段路程,精瘦官吏便率先不满地开了口,愤愤道:“哼,道貌岸然的家伙!”

    主审官看了他一眼:“无论如何,问讯总归还算顺利。”

    “你当真相信那所谓的,朝中官员雇佣连环坞是针对他?”

    “这的确有些奇怪。”

    沉默许久的中年官吏此刻也开了口:“此事若报上去,只怕太后殿下要责问我们胡言乱语。依我之见,相关之事不如再审一番,将更可靠的口供交上去。”

    “我会在这一段的末尾标注,言明此言恐怕是他信口开河,有待进一步调查后再次呈报。如此一来,太后总不好怪罪什么,至多不过让我们继续动手审问。”主审官吏摇了摇头,“这一段口供事关粮草失窃,别处也都会问及。若单单他这一边的初审卷宗送得晚了,或是缺失了什么内容,那么我们三人必将担上一个审问失职和越权裁夺的罪名——切莫生事。”

    精瘦官吏应声道:“这倒也是……反正无论如何,还是得先将我们自个儿身上的风险推出去再谈其他。”

    而中年官吏思忖片刻,又道:“但我们也总不能坐等太后驳回此段口供——这样吧,卷宗照常呈送,而我也先行审问,到时若是真撬开了他的嘴,我们也能多省出些时日休息。”

    主审官吏斟酌良久,方才轻轻颔首,叮嘱道:“也好。不过你审问的时候留意着些,别弄出了人命或是残疾。钟御史先前便说了,务必不要伤了白懿行和他的性命,不然总归不好交代。想撬开文人的嘴,当用最适合他们的方法。”

    “只可惜他的师友我等动不得,族中之人也全然与襄阳之事无关,寻不得收监审问的由头——不过,其他的方法也足够了。”中年官吏爽快应下,“放心,我有分寸。”

    ——

    一行人离开后,守门的狱卒便灭去了牢房内的炬火,而后“砰”地关上了铁门。苏敬则侧目望了望铁门窄窗外漏下的晦暗烛光,而后便摸索着倚墙坐下,略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静静地思索起了方才的见闻。

    他毫不怀疑方才的那一行人中会有另一方的眼线,但倘若陈定澜足够警醒,那么主审官吏至少便当是她与钟秀暗地里精挑细选的可靠之人,而赶回秣陵的谢长缨也必然会被她召见。

    如此一来,只需主审官将方才的口供卷宗如实呈上,再配合谢长缨入宫后的当面陈词,陈定澜必定会意识到,他苏敬则才是用来对付另一方的最快的利刃。

    又或者,早在这之前,陈定澜便已洞悉了这一切,如今不过是核实情况,再考验考验每个人的心性。

    考验心性……

    苏敬则的神思蓦地一凛,猛然在黑暗之中睁开眼来,原本终于稍稍放松的心绪再一次地死死紧绷。

    陈定澜所打算的“考验”,当真只会是查阅每个人的口供陈词么?若想令他,或是狱中更多的人能在日后双方的权力倾轧中被用得更为趁手,那么其实还有一个见效更快的方法——借机培植他们对另一方的仇恨。

    苏敬则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借着极昏暗的烛光环顾着浸淫于黑暗之中的各色刑具,忽而便觉得腰腹之间的刀伤开始隐隐作痛。

    也正是在此时,牢房外有错杂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不多时,铁门便在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中吱呀着再次开启,几名狱卒率先鱼贯而入,次第点燃了墙壁之上的几根炬火。

    借着火光,苏敬则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是先前的那名中年官吏,身后还跟着六七名面生的狱卒。

    这一行人恐怕便都是另一方的人手了。

    他微微垂眸掩去一闪而逝的不安神色,却已听得对方冷笑着开口道:“真是稀奇,原来苏寺卿也是会恐惧的。”

    苏敬则抬了抬已然平静如初的眼眸与他对视着:“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不知您此行折返,所为何事?”

    “苏寺卿方才,没有完全说实话,对不对?呵,关于连环坞的说辞太可笑了,你在糊弄谁?”中年官吏又向前踱了两步,气定神闲地笑道,“我的上峰也觉得不可信,这一段口供迟早会被驳回再审。既如此,何不早些动手呢?”

    苏敬则心知今日恐怕终究免不了受人栲掠,而在此局之中,他唯一能够扮演的,便是一名全然不知陈定澜布局的直臣:“该说的我也都说了,阁下何必徒然浪费心力?若定要罗织构陷,那么,我也唯有以死明志了。”

    他自然并不打算当真寻死,不过是在赌对方听得此番言论,反倒是不会痛快地遂了自己的意。

    那一边,中年官吏果真已被他这番看似宁折不弯的说辞迷惑了些许。他缓缓踱步行至苏敬则的身前,而后蹲下身来,不紧不慢地笑道:“求死么?那未免太过无趣了些。我们这行里有这么一句话:死之能受,痛之难忍,士不耐辱,人患株亲。刑讯本是取人之不堪,苏寺卿,让我猜一猜,你这种人最不堪忍受的,是什么?”

    ——

    入夜的凉风已徐徐吹度台城的宫阙楼阁。

    谢长缨走出清暑殿时,脑海中仍旧回响着陈定澜最后的话语:

    “谢小将军,此间棘手之事你都不曾涉及,故而也不必接受黄沙狱的调查。但粮草失窃、襄阳战败、郡王身死……这些终归不能轻轻接过,孤也不敢徇私照料。明日陛下会颁布诏令,暂且降两品为玄朔军骑督,罚半年俸禄,日后若建功劳,再行擢升。”

    南渡后拼来的一切功名,如今算是付之东流了,好在玄朔军仍在。下一次建功又不知要待到何时,而在那之前,自己又能不能躲过另一方的暗算呢?

    谢长缨收起思绪略微抬眼,已望见华林苑中挑起了各色宫灯,一盏盏地摇曳生姿,却照不透更远处沉凝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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