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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四十四第章 万古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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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四,洛都与荥阳郡皆是天阴欲雨。

    ——

    风声萧萧,白浪迭起。谢长缨自洛都北郊眺望孟津时,便已隐约可见天际烟尘滚滚、旌旗临风,似乎正向河水北岸推进而来。

    一旁的裨将见谢长缨并不言语,一时便也拿不定她的打算,试探着开口:“谢将军,今日清晨便有斥候回报,白崧遣万余先锋,意欲抢占孟津。您打算……”

    谢长缨目光一转,旋即便直接下令道:“我领前锋步骑兵渡河,在白崧率主力抵达孟津前,先冲散他们的阵型;你传令中军联合洛都调拨来的兵力据守河桥、联络城内,防备敌军绕行突袭;再令后备兵力于东郊拔营待命。”

    听得后方的这番安排,裨将心下不免讶异,只是不过片刻,他便已依照将领应有的职责拱手应声:“是,末将这便去安排。”

    谢长缨颔首示意,待裨将了然地行礼告退后,便也翻身上马,在四下士兵挥舞着旗帜的传令声中抬起环首刀,以刀尖直指对岸的孟津,扬声发令:“渡河,攻其侧翼!”

    鼓角声在这一霎动地而起,数千步骑兵踏过河畔葳蕤的蔓草,直直渡过河上的浮航,向敌阵冲掠而去。

    ——

    凉风夹杂着零落的兵戈之声,呼啸着穿过荥阳的城楼,拂过谢迁的耳畔。

    “哥!”

    他循声侧目,正望见谢遥抱着兜鍪拾级登上城墙,笑意朗然地向他快步走来。谢迁便也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今日的战况也颇为顺利。”

    谢遥笑道:“这是自然,济阴王的部众可比不得元海的亲兵,更何况,他们也早在知玄的手中吃了不少亏,如今虽观之势重,实则不过色厉内荏的惊弓之鸟。”

    谢迁摇了摇头:“可别太大意了,济阴王虽已溃逃,元海却仍旧驻守在东面的陇城——他才是知玄最担心的一环。”

    “我这等小伎俩,吓一吓乌合之众也便罢了,对付他,恐怕是不足够。”谢遥显然也并非不明白当下的局势,他抱着臂望向城墙之下的山野,说道,“陇城虽非城高池深之地,但以我们目前的兵力,若想围而杀之,也绝非易事。”

    “好在他们如今也无力突破荥阳的防守,更不必说向西回到洛都或向北驰援邺城,如此便已足够。即便再有变故,徐州那边……”谢迁斟酌着说到此处,见谢遥以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城外,便了然地转了话语,“阿遥,少打点坏主意。”

    “的确不是什么好主意——诶,哥,你听我解释!”谢遥熟能生巧地避开了他扣住自己手腕的动作,笑着反问道,“你觉得洛都那边的结果会如何?即便关东的敌军被各路人拖住了步子,凭着知玄手中如今的五六千兵马和后方时有时无的补给,也不足以整合洛都那些各怀异心的家伙,去与白崧的精锐对抗。以知玄的性子,若是在此处无功而返……哥,你猜他会想如何弥补?”

    谢迁轻叹一声,不再多言,只道:“我这便着手联络徐州驻军的将领配合用兵,但……你也务必谨慎。”

    “放心。”谢遥拍了拍臂弯中的兜鍪,而后缓缓地戴上,言辞之间难得得多了几分沉凝,“哥,你觉得当年在云中,谢知玄扮做镇北将军走上城墙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

    谢迁不曾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一时难免怔愣了片刻,方才摇了摇头:“陈郡那边的诸多内情,我自然不甚明了。怎么突然问及此事?”

    “只是好奇罢了。”谢遥的神色隐于兜鍪之下,语调却已恢复如常,他摆了摆手,转身向城下走去,“那便说定了?我这就去调拨人手,探一探陇城的虚实。”

    “……嗯。”谢迁略一颔首,沉默地目送他离去。

    而城头的风声依旧凛冽。

    ——

    自北面而来的长风一路吹度山野,却在孟津渡口前被刀光烽火倏忽截断。即便是在洛都城内,也可清晰地听见鼙鼓声声、战马动地,有如地崩山摧,引得尚且身在洛都的宗亲世家们也纷纷。

    而早在姜曜入主洛都之时,素来冷清的金墉城便被他用作了驻军防守之地。而在此时,一行自城外而来的使者正在亲兵的引领之下,行经刀戟林立的宫道殿宇,见到了坐镇于永昌殿中的姜曜。

    在听得守卫的通报后,姜曜徐徐抬眼,看向了将将步入殿中躬身行礼的一行使者,似有深意地笑道:“想不到孟津的战事已持续了两日,大将军竟仍能派兵潜行来到洛都城下,果真是名不虚传。”

    为首的使者亦是绝口不提这一支奇袭兵力猝不及防被姜曜拦截之事,只笑着长揖作答:“大将军亦是不曾想到,当此之时,陛下竟有转圜商谈之意。”

    “难不成大将军竟会觉得,朕甘愿做宁朝的傀儡,甘愿坐视四方动乱至此?这毕竟只是大昭的‘家事’,待剪除外患再论不迟。”

    “大将军自然不敢妄断陛下的心思,更不敢罔顾外敌一意孤行。若非如此,下官今日又如何会依约来到金墉城呢?”使者说到此处略微停顿了片刻,而后直言道,“既如此,陛下也不妨直言,您究竟打算如何布局?”

    “朕知道大将军不会与长安或是邺城公然撕破脸,邺城尚且好说,长安的那一位一旦发兵,可是随时会撞破这一切的。”姜曜从容地笑了笑,见使者果真流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方才一字一顿地继续道,“这一次,不妨便来演一场戏吧。”

    话音方落之时,殿外风声乍起,惊落一地萧索的花叶。

    ——

    又是黄昏。

    江怀沙趋步踏入营帐,将手中几封卷起的书信递与苏敬则:“崇之,西面送来了新的消息。”

    “……西面?”苏敬则闻言起身,微笑着接过书信,却在看过其中内容后不由得凝了凝眸光,“凭舟,消息可靠么?”

    “我想当此之时,秦鉴明何必替昭国编造谎言?这对他或许并无益处。”江怀沙说到此处,不觉问道,“所以,信里究竟说了什么?”

    苏敬则一时默然不语,只是将那展开的书信交还于他,示意他不必避讳,而后沉声道:“凭舟,可否替我办一件事?”

    江怀沙草草看过其中内容后,便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假思索地应了声:“不在话下。去何处?”

    苏敬则却是在片刻的思忖过后,回到案桌旁匆匆挥毫写就了另一封书信,复又递与江怀沙:“有劳凭舟将这些书信加急送往荥阳,我相信那二位自会有所决断。”

    “好,崇之在此也务必小心。”江怀沙亦知此事紧要,并不多问,只是取了书信妥善收好,在略微颔首致意后,便当先举步离开了营帐。

    而苏敬则亦是扬声唤来守卫,冷然下令:“传令斥候营,放出烟花,向前锋示警。”

    ——

    当赤色的烟花骤然绽于天幕时,孟津渡口的玄朔军前锋已然在谢长缨与数名将领的指引之下,结束了针对敌军侧翼的又一轮冲锋。

    “谢将军,后方示警。”察觉到信号烟花的裨将微微侧目,收紧缰绳策马上前,迎上了将将领精锐冲阵归来的谢长缨,“……是情势突变之意。”

    孟津渡口长风呼啸,卷起的枯草飞尘簌簌地扑上谢长缨的甲胄与面庞,与凝固的血色粘连了片刻,又倏忽被她拂落。谢长缨默然地瞥了一眼东方的天幕,开口时的声线中已难掩疲倦:“可有详细的斥候传信?”

    裨将微微侧身,示意一旁的斥候策马上前,而后道:“据他所言,兹事体大,在见到将军前不可贸然外传。”

    谢长缨打量着那名斥候此刻的神色,缓缓道:“但说无妨。”

    斥候在马上匆匆地向她行过礼后,便以略显急促的语速低声道:“谢将军,白崧遣精锐绕行渡河,奇袭洛都。据我等查探,战局似是颇为不妙。”

    谢长缨尚未言语,那名裨将便已难掩讶异地问道:“……洛都?姜曜没有动作?”

    “似是不敌。”

    “怎会这么快……”

    裨将尚在惊疑之时,谢长缨思虑一定,向着他平静开口:“后方已失,不可恋战。新一轮冲锋尚未开始,你去传令,前锋转攻为守,中军自河桥撤往南岸。”

    她这番话说得冷定从容,好似面对的并非是这场北伐的功败垂成。

    “……什么——是,末将领命!”裨将在片刻的不可置信过后,便旋即忆起了如今身在何处,忙匆匆一行礼,策马远去。

    而后,谢长缨微微侧目,仍是波澜不惊地向斥候吩咐道:“你们回南岸,继续盯着洛都,待大军悉数退回南岸再来会合。本将怀疑,姜曜的情况,未必如此简单。”

    “是。”

    谢长缨挥手摒退斥候,而后收紧缰绳,回首望向了孟津的河桥,久久不语,而眸光终是在方才的冷静泰然之下流露出了几分稍纵即逝的迷蒙。

    ——

    直到多年后,当秘书省的著作郎们于芜杂繁琐的文书间钩沉索隐,方才隐隐窥见了其中关节。于是,他们也唯有不无遗憾地在那一句“自铚县至洛阳,平三十二城,所向无前,事出不虞,天下改望”后,草草写下了这一场北伐的终局:

    “时白崧引晋阳兵南下,长缨乃渡河北击,三日中十有一战,伤杀甚众。白崧又遣兵缚木为筏夜济河南,姜曜阻之,复同为谋。长缨以后方动乱故,马步数千,结阵东返。”

    ——

    当此之时,谢遥于陇城城下翘首而望,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城内粮仓中腾起的烈烈火光。在一片灰烬飞烟中,他复又望见城头的铠甲明光流转起伏,分明是因这肘腋之间的变故扰了军心。

    谢遥略微偏了偏头,正欲侧目向裨将吩咐传令之时,转眼却见城上的骚乱在瞬息间反倒有了止歇的迹象。他再抬眸时,便见城头的望楼之下有一人全副甲胄岿然而出,立时便镇住了大半惶然的士兵。

    于是谢遥亦收了已在口边的命令,转而颇为轻松地调侃了一句:“粮仓被毁、水源被断……也不知那位元将军在今日此局之中,可曾觉出几分熟悉?”

    裨将自是心下了然,并不作答,反是请示道:“小将军,接下来……?”

    “传令,三军全力攻城。”

    “是!”

    谢遥略一颔首,而后本能地抬手抚了抚面上的兜鍪——那日他意欲剑走偏锋,顺利讨来的便是这一副甲胄,而在荥阳一战中,他的这副扮相也的确成功地迷惑了敌军。只是这甲胄触之斑驳沉重,又好似并非那人常用之物。

    而在此时此刻,他同样能够感受到,正在城头坐镇调度的元海,其实也在打量着自己。

    不过片刻,城楼之上的元海便旋即有了动作。彼时,城墙上下的将领士兵们依旧呼喊着为战事奔走进攻,而他伫立城上倏忽取弓搭箭,于四下烈烈的风声与火光之中,将箭镞对上了谢遥。

    谢遥讶异地偏了偏头,右手虽已本能地按上了环首刀的刀鞘,却终归不曾贸然做出进一步的动作。他心知此处与城头相去甚远,对方纵然引弓放箭未有差池,那箭矢行至此处,威力也已消去了不少,若是轻易便露出了防备之态,反倒是落了下风。

    电光石火之间,羽箭离弦破空,轻啸着穿过厮杀的人群,一点银光直指谢遥而来。

    谢遥收紧缰绳略微侧身回避,扬手以环首刀的刀鞘横击箭杆,于瞬息之间将那支羽箭击落甩开。

    然而也正是在他这分神格挡的一瞬,第二支箭已然飞至。谢遥心下一凛,当即长刀出鞘顺势一回,环首刀的锋刃便携着隐隐的寒意,利落地斩断了第二支箭。

    “嗖”!

    当刀鞘与断箭先后坠地时,第三支羽箭蓦地呼啸着掠过他的兜鍪,将顶端的一簇红缨钉入尘泥。

    周遭风声仍未止歇,谢遥迎着烈烈的火光与震耳的喊杀声循迹而望,正见元海不知为何已放下了手中的弧弓,似是并不打算再动手。

    谢遥迷惑地偏了偏头,却也并不打算深究。他展眼见得城门前已架起了冲车,而城墙之上亦有前锋突破防守登上云梯,便只是扬起手中的刀刃,回首发令道:“陇城将破,随我冲锋!”

    而在谢遥耳力所不能及的城墙之上,元海收了弓箭,眺望着城下鼎沸的战局,幽幽一叹:“陈郡谢氏……果真无一庸才。可惜日后,大约是不会再有交手的机会了。”

    说罢,他便抽出腰间的佩刀,在斩杀了一名将将登上城头雉堞的玄朔军士兵后,跨步投入了这一场搏杀——也或许是最后一场搏杀。

    城下的谢遥只是略一抬眼,便可见城头残破的旌旗犹自在风声与火光中翻卷,而更远处的天幕之上,一道残阳正透过重重云翳,漏下一点血红的余晖。

    ——

    当后世的著作郎向当事者问及陇城一战时,谢迁也只是在略作思忖后,简短地给出了答案:当夜陇城城破前夕,有数支流矢披着火光先后扎入了元海的心肺。于是他与他那柄脱手的长刀一同坠下了陇城的城墙——一如那一夜的烽火与流星。

    此后,谢迁与谢遥以一面昭国的旌旗裹起尸身,下葬于陇城北郊,在沉默中结束了这场北伐中最后一场堪着笔墨的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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