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缘
“少保大人,你这带得是什么?”金簪的目光落在卜耀阁堂中飞翔的木鸟身上,看着小巧的玩意扑棱翅膀飞来,克制想要站起来一探究竟的冲动。
“这是老夫的孙儿从东都遣人带来的机关木偶鸟。”凌飞捡起停落在案几上的小鸟,递给杜鹃。
杜鹃捧着新奇的小鸟,放在金簪的案前。
金簪拿着它翻来覆去找机巧,听着凌飞的话,抽拉横条后旋转了发条,再用力一送。木偶飞鸟向进堂的南叶飞去。
“啊……”南叶吓得赶紧蹲下,盘盏里的东西落了一地。
“呵……”金簪赶紧压住唇角,憋回了笑声。她示意笑不可遏的杜鹃去帮南叶。
“殿下,这是什么呀?”南叶起身后擢令小宫女收拾,捡起木鸟递给杜鹃。
杜鹃稀罕地擦了一下木鸟,又将它送回金簪的案几。
“殿下甚少笑呢,这东西能令殿下开怀,真正是大功鸟儿。”
这次,金簪没有接过来玩,冷静地看向少保凌飞:“你将木鸟还给凌大人。凌大人,上课吧。”
凌飞没有拒绝或多说木鸟,轻轻地点头后讲起了当年卧秋山贡茶一事。
金簪听后,诧异道:“岂有此理,大周律法经千年整治,早已条例分明。官员怎能威逼下辖郡府拿金换命,这金又为何如此珍稀?”
凌飞慢声道:“殿下的名讳可是带了金和簪两字?”
“自然。金簪乃是孤的名字,但是,孤被命名后,神女阿乐就建议过父皇,无需民间避讳。这么说,有人以避讳为名行敛财之实?”金簪窥一斑而知全貌,很快理清内中的关联。
“不错。如今,市面无金,都被藏在官僚大族手中,民间更无金买命。既然无钱,那就只能拿人头抵过。”凌飞叹息道,“这就是李云起之流起事能成的因。”
“孤虽有耳闻当年倾茶一事,却未曾这般透彻明白此中环节。官员怕贡茶文书延迟到地方一事暴露,就以叛民倾茶为由羁押地方官吏抵罪。这原不过是区区一件小事,却令天下自此不得安宁。”金簪恨声道。
“殿下真以为只是倾茶入山涧的小事引起这番大动荡吗?”凌飞循循善诱道。
“沈少傅说过,非一石可垒房瓦,而动房瓦,一锹足矣。”金簪放远目光,轻声道,“既然一锹能动,必是屋瓦年久失修。这乱起于民间,却是因京中出了问题,才累及天下。”
“是啊。今日,臣布置的课业便是殿下想办法去五官寮所的司寇寮走走。听说大宰辅送了几名乱党奸细回京,想必他们的口中应有不少新鲜事。”凌飞说完,等太女颔首后拱手离去。
杜鹃瞧着出神的太女,突然道:“殿下,凌少保没有拿走这木鸟。”
金簪扬眉瞧着她手中的木鸟,轻声道:“放在楼上的多宝架上吧。”母后来时若瞧见它,必又生事端。
金簪见杜鹃颔首而去,又道:“等等,拿来给孤。孤要去官禄道。”
“这……”南叶上前道,“殿下,您甚少离开卜耀阁范围,若是前往六卿五官寮所必经之路的官禄道,恐……”
“凌少保既布置这样的课业,必是孤能完成的事。无妨。”金簪起身后接过杜鹃手里的木鸟,缓步出了天机宫地界。
路过的宫侍、官僚诧异地看向金簪的随行队伍,纷纷向她行礼,避让一旁。
金簪兀自玩着木鸟,送它飞一段,就追一路,直入官禄道。
此地乃是外廷办政场所,若是太女有职,也得来此处上工。只可惜,如今的太女无权无势,来此处还会被太宰风子鸾的党羽忌惮。
缓步而行的金簪也有迟疑,这样做会不会打草惊蛇呢?
然而,她看着手中的木鸟,轻出口气后稳稳地将它投了出去。
“哎呀,飞进去了。”杜鹃惊呼道,“殿下,奴婢为你去寻吧。”
“不必了,孤的东西孤自己寻。”金簪说完,摆手令宫婢都待在五官寮外,带着南叶进入寮所。
五官寮所汇集管理军政的司马、百工兵器所的司空、掌土赋户籍的司徒、掌刑司寇,以及春官宗伯,管理礼祭事宜。
此地乃是六卿太宰之下最大的权利执行机构,而且这里面大都听命于太宰风子鸾。
羊入虎穴,可能全须而退?
“你是谁,女子岂可入五官寮所?”院内官员见两名稚女,当即呵斥。虽说他已瞧见这大孔雀袍,却硬是当不知道。
“住口,这是太女殿下。”南叶铿锵道,一双美眸孕火,像在说:你瞎啊,真放肆。
“太……太女殿下,殿下千岁。”官员这才做出愣了下的表情,不情不愿地垂首向金簪行礼。
一旁庭内的官员也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在面面相觑后施施然向金簪拱手,如此作数。
金簪的眸光映着入庭的阳光,漾着粼波。
她垂敛眸中不愉,稍许后退一步,在这些官员戏谑、不明所以的眼神下又坚定地转向寮所深处。
一位年纪颇大的老官疾步而出,拦在道上,大声道:“殿下,臣乃大司徒李兰亭。此地乃是国之政事所,无官职在身者不可入,无皇命在身者不可闯。”
“孤,也不可以?”金簪绷紧面色,撩眸冷声道。
李兰亭乍一听她的老成声音,再及周身气势,不由顿了下。
但是,他依旧拦道:“臣乃五官之首——大司徒,奉命处理五官寮所内的一切闲杂事宜。殿下若无皇命,不可入军机要地。”
“殿下是来找这个吧?”一位年纪不大的官员着紫金红袍,将手中的木鸟递向金簪:“此木鸟机巧,似能御风而行,很有意思呢。”
他说着,又从金簪的手边擦过,将木鸟收回来。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他将木鸟放在手中旋转几下发条,再向天一送,“哟,真能飞啊。刚才,微臣还以为眼花了呢。”
木鸟扑棱翅膀,向五官寮所的深处、另一宫苑飞去。旁人见他如此大胆地戏谑太女金簪,不免噗嗤笑出声,又在李兰亭的眼神下闭口。
“放肆,你竟敢戏耍太女。”南叶色厉荏苒,刚要喊人,就见太女一声不吭地紧追木鸟而去,“殿下……”
李兰亭等人一见太女金簪往里面冲,赶紧喊道:“殿下,不可,不可乱闯……”
紫金红袍的官员展手拦住旁边的李兰亭等人,朝他笑道:“大人,无碍无碍,这……小女孩心性嘛,属下去追属下去追……”他说着给手下的士一大夫使了眼色,追着金簪入了内宫苑。
金簪一身大明孔雀袍,站在一棵老铁树下,看向追来的年轻官员,高深莫测道:“凌少保的人?”
“呵……殿下英明,这边请。”风宜游走了两步又对南叶道,“这位女官姑姑,木鸟在那边,烦请帮忙沿着这道,将它再往前飞一路。”
“殿下……”南叶见金簪颔首,跑去捡起木鸟,向宫道深处走去。
风宜游带着金簪转入小道,入了五官寮所后面的小径,兜兜转转到了司寇刑寮。
“这里面就不怎么好闻了,殿下勿怪。”
“无碍,你叫什么?”
“风宜游,儒门学海弟子,在夏夔十五年时被太傅孙忠谋举荐入司寇所。”风宜游缓缓道。
金簪耳闻喧嚣声,诧异地看向透出微光的牢房上孔,迟疑道:“这里距离宫外很近?”
“对。司寇寮的刑衙就在金宫的外墙和内墙之间,翻过外墙就是京都有名的白马大道。真论起来,这里也算是外宫的南偏小门。”风宜游低首看了下毫无惧色的金簪,突然道,“微臣还没升到上朝的官位,但有幸在卜耀阁外见过殿下一面。殿下真是极为特别。”
“如何特别?”金簪看着一众无视她存在的守狱小吏,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特别……有王气。”风宜游说完就想拍嘴巴,指向牢房的尽头道,“就在那了。”
“放我出去……混蛋,风宜游,你顾念不顾念同窗之谊啊?”宜醉踢着牢房栅栏,不断地骂骂咧咧。
旁边的同牢者幸灾乐祸道:“宜先生,你省点力气吧。风子鸾这种畜生把我们抓来,你还想靠关系出去,做梦呢。”
“你懂什么?我是出来采买,被尔等拖累,被当奸细抓了,我冤枉啊。”宜醉嚷嚷道,嘀咕句,“一群傻子害我。”
他见风宜游领了一身大孔雀明王服的小女子过来,那稚女头上的金冠盘着细碎的金丝,额发下的双目如同皎皎星河,一时口吃道:“太……太……女……传闻中的……大周太女……竟是这般稚童。”
与宜醉同牢房的人纷纷站起来,抓住木栅栏望向来人。
“真得是……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以戴……戴金钗……穿孔雀王服。”
“太女,我冤枉啊……”
这一声嚷嚷导致整个刑狱里的犯人都扒拉在栅栏上向金簪行注目礼。
风宜游护挡在金簪身前,侧脸道:“殿下,无恙?”
“没事。虽不曾见过这阵仗,倒也无惧。”金簪拂开风宜游的手,目光从一张张疲倦、哀伤、乃至愤恨、痛苦、怨恨的脸上一一滑过去。
“哎,风宜游,你过来,你什么意思?”宜醉高声喊道。
金簪的目光落在一身褴褛的囚徒身上,微微拉起了唇角。
“原来如此。少保想要救此人?”
“是。他乃是当年风瑶骑兵在南旋城屠戮儒门书生的人证。”风宜游说着,引领金簪走到宜醉的面前。
金簪与宜醉的四目相对,又知机得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宜醉身旁人抓来的手。
她冷声道:“你想拿孤做人质,逃出牢狱?”
“嘿……脸都没开的臭丫头逞什么能,若不是你的身份有用,谁来逮你、杀你。”宜醉旁边的大汉见手里落空,直接嚷出声。
金簪听后歪头,好笑道:“你们不是在前线被抓?”
“当然不是。老子是奉命进海辰道府刺杀风子鸾……”大汉比宜醉能说会道,直接抢了宜醉的搭话机会。
“行了。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宜醉踢了一脚同牢的大汉,朝小小的金簪道,“我们以为这京都已是坏人窝,不想还有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罢了,宜醉同兄弟们发过誓,此生必诛大周狗。撇开身份,你人小又是个姑娘,我就不骂你了。”
风宜游蹙眉道:“你不想活了?”
“活?”宜醉哼了声,瞧着个头才到风宜游腰上的小姑娘,冷声道,“我觉得你们都不想活了才对。你们将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稚女身上,等伏龙大将军杀进京都,这些享民脂民膏者、依旧在做春秋大梦的大老爷们,都得下来陪我等。”
“不错,说得对。”大汉捧话,“你这书生终于不掉书袋了。说得对极了。咱们的青天伏龙大将军李云起,一定能杀尽大周狗,为我等百姓报仇,讨个公道。”
宜醉一个手肘打过去,直接将大汉的话噎了回去。
金簪暗吸口气,缓缓道:“你们说得公道是什么?”
“夏夔帝一十七年春末,岩阳郡五县贡茶因九乌山道被三府把持而被迫背茶入卧秋山道,高山风寒,一个失足不慎,导致众人全部跌落山涧,无一人生还。
卧秋府衙却将责任推卸给岩阳郡五县,乃至近百多人被押上京,途径青骊山才获了一线生机。
同年,春初,儒门学子在南旋城聚首论道,却被小人相传,言论入了京都太宰府。春末时,风瑶骑兵南下残杀儒门学子,沿京都官道遍布学子尸骸……这些难道不要公道吗?”
宜醉含着泪,厉声道,“尔等尸位素餐,吃了民众血脂却将屠刀斩向百姓。呵……天道公理自在人心,尔等且等着看,这苍天饶过谁?”
“说得对。胜争那狗屁月辉君更是阴险狡猾,拿着京都名头前来平叛却行抢粮勾当,一个鼠窝里不分好歹,蛇鼠一窝的坏胚子。”大汉骂骂咧咧道。
“够了,宜醉,我带太女前来不是要听你们骂人。”风宜游蹙眉道,“什么时候来,你还这样?”以前也不是这么不知轻重啊。
金簪摆手示意风宜游别说了。奈何人小,这风大人不低头也看不见她。
她轻咳一声道:“走吧。孤知道少保要给孤看什么了。”
风宜游隔空点了宜醉,气他不懂时机。
他也觉得时间差不多,就带金簪向刑狱外走去。
金簪瞧他熟门熟路,好奇道:“这些人不会将孤来的事外泄吗?”
“这天下就没有能包住火的纸,何况是人。殿下见了他们,又能做什么吗?”风宜游也是含了一口怨气,说完后不免转身行礼,“殿下恕罪,微臣心忧学弟,适才不免无状。”
“无碍,走吧。”金簪袖下的手拳紧,随他出了司寇寮。她一站在天光下就被李兰亭等人团团围住,好似抓捕什么大盗一样。
“你们……莫不是以为孤能劫狱?”
李兰亭垂首想了下,令人将抓起来的南叶放了,上前道:“殿下,司寇寮关押得都是重刑犯,脏污之地,污了殿下的玉足。请殿下回吧。”
金簪呵了声,看向一侧垂首不语的风宜游,低声道:“值得吗?”
“士为知己者死,向殿下披露此事,无憾矣。”风宜游向金簪躬身行礼,目送她带南叶离去。
金簪这才明白少保凌飞的目的。
【不是少保让孤看什么,而是风宜游想让孤知道这天下、这风子鸾都做过些什么。】
李兰亭眯眸看着风宜游,冷笑两声,甩袖而去。
此事后,风宜游被司寇大人革职,赋闲野外,寄情于山水。
晚间,金簪躺在卧床,手里抓着木鸟把玩。她想起白日在司寇寮所见所闻,不免轻叹出声。
一旁的梵阆轻轻地拂开金簪的额发,低声道:“殿下在想什么?”
“梵阆,你说外面是什么样?”金簪伏在她的膝头,低声问,“真得有那么多人恨我吗?因我而死。”
“殿下,你只是个孩子。”梵阆怜惜道。
“不,孤是大周太女,未来储君,理应为这天下、为百官、父皇的失责而尽责。”金簪缓缓道,透过幽暗的烛火光芒看清手中的木鸟木纹,“可是,我的眼前一片迷茫,什么都看不清。”
“殿下,那就慢慢来,总有看清得一天。”梵阆轻轻地哼起了乡谣。
歌声中充满了平静,描绘了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天,像是世外的桃源。
金簪听着轻柔舒缓的歌声,慢慢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