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楼
日落熔金,暮云合璧。
金色的斜阳挥洒在寂寥的英雄大道,穿过京都城门楼上的大周旗,掠过人头颤动的金宫外西广场,直射在大金宫的宫墙楼上。
余阳映在登令楼前的十二座雕纹铜皮大鼓,鼓面绘龙凤和四方神兽战像,似镀层金粉,熠熠生辉。
鼓前分立十二鼓手,其中一人正是额绑红带、坦胸露臂的祁缙云。他向亲手训练出来的十一鼓手颔首,静等长号奏响、百姓静声、楼台号令之刻。
轩辕帝领宫妃、百官登高台。
病色敷脸的轩辕帝被韩丹搀扶上城楼,旁边陪立紫琴君。其后是一脸阴沉的轩辕皇后,再是月舒和丽妃。
往外六卿大臣,以太宰为首,齐上城楼。
太宰暗打哈欠,立在皇后的身边、轩辕帝的后侧,前后有防,不怕箭矢飞来。
外有虎贲军护卫,被严密搜过身的宫女、宫侍林立两旁,再向外沿墙而立是手持长号的礼仗军士,以及背负弓弩、手持刀矛的虎贲军。
南叶带宫婢匆匆至西宫墙楼下,向辛无疚行礼,肃容又委屈道:“辛指挥使,我是天机宫的掌宫——南叶。殿下突感身体不适,请问……能否……不登楼?”
“这?”辛无疚肯定做不了主。万众瞩目,只等太女登楼,怎么能不上?便是百姓都不会允诺。
“我做不了主,请上城楼询问陛下。”
“这可如何是好?陛下肯定不会答应。”南叶来回踱步,都要哭出来。
辛无疚也急起来,过了时辰不登楼,百姓喧闹可不是玩儿的事。
南叶下沉双肩,朝带来的小宫女道:“没办法了,你随我上楼。我替殿下苦苦哀求陛下。若是不成,你先回去禀殿下。”
小宫女应下。
辛无疚也觉得如此甚好,让宫侍领两人上楼。
一会后,小宫女匆匆下城楼,颊上含泪,直奔内宫道上的太女鸾驾。
辛无疚瞧着这一幕,想来南叶掌宫留在城楼上苦求陛下。然而,她一个宫女,又能做什么?
元宵佳节,融合天气,谁也预料不到连春都没开,慕容涛已经挥戈南下,直破燕门关,往京畿最后的关卡——定山关而来。
慕容涛的左侧,楚甲子一身黑凯凝目前方的定山关,高声道:“义父,前面就是定山关。”
慕容涛笑道:“不错。我燕地四十万大军一过定山关,将万马平川,直冲京都四方平原。江北的天下就属于我们了。不白,北戎深地夺粮草一战,你救了义父。义父允你前锋将军职。今日,为义父拿下定山关,来日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喏。义父。”楚甲子一拉马缰,领兵往定山关进,【京都,我楚氏甲子回来了。】
斜阳抚在轩辕金簪发髻两侧的金色的长钗,彷如箭尖金芒,左凤右龙的金纹各衔一明珠,悬叼一根红色的长绫。
两指宽的菱纱后是一条特制的透明丝绦,轻薄无重量,但韧不可摧。它被藏在红绫下,一起披在金簪外罩的金色纱衣上。
随帝王微弱得一声“开始吧”,墙楼两侧的宫侍齐齐发令,仪仗军士手中的长号发出长声:“呜呜……”
众被迫或自愿聚集的男女百姓、官家女眷、奴仆、士林人士、各行各业的京都商人、外地商旅、胜争探子、天师道刺客、西戎暗探骤然安静,纷纷凝望离地一丈的古朴楼台。
十丈的距离足以让他们看清披洒斜阳金芒的高耸乌云髻,以及那位身穿金丝罩纱若隐若现曼妙身材的美丽少女。
“出……出来了……”
众人的心中掠过一致的想法:太女真得要跳舞吗?
“是……太女……真是太女。”
“穿成这样的太女?”
“很美……不是吗?”
轩辕金簪穿着金丝白云的抹胸裙,拖曳金色薄透的罩纱,缓步走至登令楼上的矮墙前,彻底暴露在天下百姓的面前。
她坚定的双眸纵览无数的百姓,却看不清、记不住他们或兴奋或警惕或惊诧……的脸。
悠长的目光穿过一众乌压压的人头,似望见远方城墙外的英雄大道。
长号声落,金簪聚气于胸,高声道:“孤,乃是轩辕氏……第八十一代子孙……轩辕金簪。
吾轩辕先祖就是从这个方向……”她的长臂一伸,指向西方,“寒雪关外一路举兵东进,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建立千余年基业的大周国。
今日,轩辕金簪在此献舞,于天下人前立誓,此生必夺回西六府三城,驱摩尔人于天阙山外,以承先祖之志,以圆天下万民之心。”
“朕没有让她开口。韩丹,起鼓……咳咳……”轩辕帝一把推开旁边的韩丹,厉声喊道,“起鼓……咳咳……”
“是,陛下。”韩丹面有急色,高声喊道,“起鼓。”
百姓还没从太女的立志中回神,还未来得及叩首见礼,已闻得一声惊天鼓响,继而鼓声接踵而起。
“咚咚咚……”长短相较,如出征之声。
金簪扬袖旋身,一步落定在登令楼台的中央。她旋手拈花,足踩鼓点,舒展身姿向天祈愿。
“那是什么?若隐若现的。”
“殿下的身材吗?真正不错啊。”
“纱衣下的胸前……那抹金色……是什么?”
人群外的塔楼墙下,季飞扬立定此处,看向那道美妙的身影旋如九天仙女,一时间竟瞧痴了。
【这么高贵的女子啊,落入凡尘与我相爱。然而,她的爱究竟有多少是从纯粹的本心出发?】
下属近季飞扬的耳边,轻声道:“少主,凌云少爷已经穿过东城门,往这边来了。”
季飞扬的目光从登令楼上猛得收回,闻言一愣,诧异道:“他不是离开京都往东都去吗?”
下属又道:“京都盛事,太女登楼,馆驿、行人、商旅都来城里看热闹。这……凌云少爷出走两天就被行人裹挟回来。”
“这小子。”季飞扬转身就跑,被下属拉住。
“少主,你去哪里?今日欢喜楼一役,不少天师道教众被抓,若是供出主上和少主,凌府那边也不能回去。何况,主上那还在等你的镜信发箭。”下属也急了。
季飞扬捏紧手中三指宽大小的琉璃镜,拉住他道:“你将他带至此处的塔城楼下,务必保他平安。”
“喏。”
远处的西教坊顶楼,季闲和射手季钊明已经准备就绪。
两人合力将弓弦拉开,弦架金色长箭,只待射向明光聚拢之处。
鼓声振聋发聩,激励人心向前。
楼上的女子旋身而立,抽金钗、旋菱纱为落樱,扬四方。
城楼上的人在直射的斜阳下似已看呆、又似无法直视此斜阳画面而撇脸,甚至闭目:这是……太女?岂可如此啊?伤风败俗啊。
楼下的人群将目光落在金簪已经滑落臂弯的金纱,露出的左肩、胸前,乃至整只左臂上若隐若现的金色大翼纹身。
她的后背亦是如此,一只金色的翅膀延展进抹胸裙下,伸至旋开的白色金丝长裙。
在金簪轻旋间,一道镜光滑过来,随之而来的风声伴随利矢疾驰而来。
她的纱衣从高处顺风飘飞而去,她的手一把握住长途奔行的毫无杀伤力的金色箭矢。
纱衣飞扬向众人的头顶,引走围观者的目光。
所有人都想得到这件轻薄飞扬的芳香纱衣,属于美丽太女的罩纱。
只有少数人还盯在登令楼上,瞧清楚金簪胸背前后得两只巨大的金色羽翼,以及那根如同她另一手金钗的金箭。但是,他们依然认为这是她的另一只长钗。因为金箭的尾羽都是金色。
两杆“金钗”一直一弯,如同金簪胸前、后的大翅,仿佛已被主人震响,将她承托而起,只待飞扬九天。
在众人的注意被纱衣引走那刻,背对的金簪已经将金色长箭顺舞入掌心。旋踏间,她顺鼓声急舞。
这是金簪练习千百回在宫楼上避人耳目之法,由祁缙云、莺歌、季飞扬等一起联合四角定下的舞蹈杀招。
千钧一发际,长钗似挽弓、透明丝带化弦,金箭为矢。
金簪背对天下人,在众目纷杂下,一只金色利箭直射高台上的风子鸾。
“啊……”人群中有人眼尖看见一道金芒射向高台,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呼。
宫楼上的人因斜阳直射,或撇脸或侧头,或追逐罩纱而去,大都看不分明。
危急之刻,一名落满眼泪的宫女跨身一挡,急呼道:“太宰小心……啊……”
“刺客,有刺客……”高楼上的辛无疚急喊起来,虎贲军开始行动
鼓声如雷,金簪的舞没有停,红丝飘扬随翅而展。
城楼下的少年痴痴地看着那双大明金翅,古书中寓意为“明君”之意。彷如她就是神女登临天下,欲重开盛世繁华。
“这……就是太女……她怎么可以……”这么高贵,这么不凡?
凌云的双眼发直,不自觉地欣起唇角,被突然出现的季飞扬一把扯近墙下。
“你小子怎么回来了?”季飞扬看着哄闹一团的宫墙上,伴随鼓声减弱,一切纷乱开始明显起来。
“我想知道筒弩……呜……”凌云被捂住嘴,拿眼直瞪季飞扬。
“快走,要乱了。”季飞扬一把架起凌云,将他放在肩头。在周围禁军搜查、风瑶骑兵包圆外围街道前……步出西宫门广场。
“刚才的金芒箭矢,她要杀上面的人?”凌云覆在他耳边低声道。
“杀太宰。楼上的人因逆光看不清楚,她又用罩纱引走百姓的目光,背对人群,所以楼下的人也不甚分明。两侧下面的人就不好说,军仪和虎贲军、宫侍宫女在墙头,虽距离颇远,但也不好说……哎,这都不重要。
我不理解,有人替姓风的挡箭。若我没看错,那个人应该是……是她宫里的女官。”
季飞扬的脑子里一片浆糊,将凌云放在欢喜楼外,急声道,“这里是风子鸾的地盘,你先进去坐一会,等到外头静下来,才可以出来。记住,千万别回府。”
“为什么?”凌云去抓他,却发现他像风一样卷出去。
西宫门外的广场上,人群终于乱了。
风瑶骑兵逮住形迹可疑之人就抓起来,反抗者就地正法。
一旦出现鲜血,人群开始踩踏哄闹,京都司徒府衙为百姓说话,却被风瑶骑兵的人直接砍伤。
喧嚣哄闹声震天,只有零落的鼓声在响起。
祁缙云的眼泪滑落下来,他知道这一行动,却无法原谅另这么多无辜人卷入其中的自己。
城楼上,有人惊叫,有人哭喊……混乱中,轩辕帝被韩丹和辛无疚急送下宫墙。
轩辕皇后朝身边的掌宫姑姑使眼色。宫妃随皇帝下城楼,有人将月舒绊了一下,导致公主轩辕金香和月舒一起滚落下石梯,撞在前头紧跟皇帝的丽妃和皇子轩辕金骧脚跟,连带轩辕帝都向前扑去。
下楼口一片哄乱。
此时的宫墙上,南叶躺在风子鸾的怀里已经进气少,出气多,看起来奄奄一息。一只金色的长箭穿透她的甲骨,刺破风子鸾的外袍,露出金丝护甲的颜色。
这就是普通刺客杀不死风子鸾的原因。这是玉鸢在离开金宫前,私见金簪时透露的秘密。
风子鸾身穿金色护甲,护脖子护身,刀枪不入,无法行刀剑刺杀之举。
南叶因疼痛而用力的长甲掐进风子鸾的手掌,扣出一丝皮肉血沫。
“别怕,本宰一定救你。”风子鸾并不在意这点连小擦伤都算不上的血丝。
他活了大半生,先前吃苦后来发家,多得是人辱他骂他嫌弃他,也有人求他畏他爱他,唯独没有人替他挡箭赴死。
感动之余,他也恼恨今日数度被行刺之事,直接令风瑶护卫:封禁全城,只进不出。捉拿刺客,可先斩后禀。
“你们将她送去……送去天机宫,传医正高廷之救治,快。”
“太宰,你的手……流血了。”随身内侍紧张道。
【伤口鲜红,并无毒素。】风子鸾一观手掌上连指甲盖大小都没有的皮肉伤,直接道:“无碍,快去宣。”
此时此刻,楼上楼下一片混乱。
登令楼上的金簪看着喧闹逃命的人群,空无一人的宫楼高台,将掌心紧握的透明丝带随手一松,任由它洋洋洒洒顺北风向南飘去。
这丝带也没飘到别的地方,向南落在欢喜楼的二楼窗口。
凌云一把抓住顺风而来的丝带,翻来覆去地观察后眼前一亮:“这是……北地稀有的雪蚕丝……原来,她是利用这个刺杀太宰?但是,太宰没有中箭啊。”
天机宫内,高廷之被威胁了。他被迫给南叶诊治,瞧着虎视眈眈的风子鸾,无奈道:“这……陛下在城楼下摔了,下官身为医正,得过去看着啊。”
高苗出来道:“太宰大人,南叶掌宫是女子,由我来替她诊治吧。”【放祖父离开吧。】
风子鸾就是不放人,令旁的太医前去招呼皇帝、妃子,只道:“姓高的一家人,本宰问你,这箭矢可能拔出来?”
高苗无奈,上前检查一番后朝高廷之道:“祖父,空心的金箭。”
风子鸾已经向护卫下令:“全城搜捕藏金之人,尤其查找能制作出箭矢的锻金作坊,发现后一律羁押,送入司寇刑狱,严加拷问。”
下属领命而去。
高廷之和高苗互相看一眼,取出一把金剪卡在箭矢末端的羽尾处。
高苗不忍道:“南叶掌宫,你忍住……”
昏昏沉沉的南叶迷糊喊道:“殿下……殿下不要登楼……求陛下成全……”
这句话是为了昏迷时不露馅,她已练习不知几千几万遍了。
风子鸾瞧这阵仗,上前拂开高苗。
他揽住南叶,从怀中取出一把削金断玉的好匕首。他以此匕首,用力地一划拉,金箭断成两截。
金子偏软,容易被断。
高苗上手握住穿透身体的断箭,暗吸口气正待拔出,被风子鸾一把按住。
风子鸾没看高苗脸色,朝怀里面无人色的南叶低声道:“本宰亲自替你拔箭。如若你能活下来,此后荣华富贵任你取用。高廷之,你来,准备好了?”
“是。”高廷之令高苗将止血药、伤药,棉布等备在手边。
风子鸾暗吸口气,握住箭镞一端,猛得往后一拔。断箭随血水奔涌而出。
“啊……”南叶在迷糊中都感受到莫大的疼痛,双眸怒睁后彻底昏过去。
“金箭?”风子鸾握着拔出的半截箭矢,抚摸尖头的精钢箭镞,冷笑道:“箭杆纯金,可令射手大力而不断杆;箭身中空,可减份量、射程更远,起码五十丈开外的射程。
来人。速查距离宫楼五十丈内外的可疑人士。另外,搜捕京官府邸,给本宰找出那个大量出售金子的人。”
“喏。”又一护卫领命而去。
“伤口的血水在变慢渐少,太好了。”高苗欣喜道。
“好。果然是命大之人。”风子鸾都笑了。
待金簪的鸾驾回到天机宫,正见风子鸾居于正殿上座。她的目光落在他结痂的小伤口,披上杜鹃拿来的罩衣,垂眸躬身道:“太宰。”
“太女回来得正好。有一事,本宰待与你说:风瑶骑兵调查得出,箭矢从你那边飞来,可有见到什么人在人群中射出金箭?”
“……孤……一直用心舞蹈,未曾察觉。这……怎么……刚才宫楼上混乱,难道不是父皇计谋得逞、笑而离楼?莫不是……有人行刺?”金簪的双眸微红,懵懵地看向杜鹃。
杜鹃声泪俱下,哭诉道:“南叶上宫楼替殿下求请……谁知飞来横祸,南叶为太宰挡箭,此刻生死未卜。”
“南叶……呜……南叶……”金簪疾步去寻,被上前的风子鸾拦住。
她面上的肌肉忍不住轻弹,带点惧怕和惶恐道,“太……太宰?”
“太女在登令楼上豪言壮语,岂有如今惧色?”风子鸾怀疑地看着金簪,凝目在她的发髻金钗,又落在她胸前若隐若现的金色花纹。他伸手一掀,将披在金簪身上的罩衣掀落。
“啊……”金簪一把搂住胸口,被杜鹃抱了满怀。
【呵,男人!】
杜鹃厉声哭喊道:“太宰大人,殿下为此事哭了好久,便是想出此法挽回一点名声而已啊……呜呜呜……殿下……”
风子鸾的目光从那金色的羽翼花纹上收回,冷笑一声后恢复平静的眼眸。他沉沉道:“太女,好生养着你的掌事宫女南叶。来日本宰迎她入府为妾。
哈哈哈……”他大笑着跨步离开天机宫。
金簪在杜鹃的怀中侧身,冷冷地盯住他的背影,直至人消失。
她推开杜鹃,任由袒露的肩和大半的前胸暴露在光下,侧眸道:“南叶呢?”
“在偏殿。”
金簪闻言,疾步而去。
入殿后,闻得高苗说有救,金簪心下一松,垂目落下泪。
她背过身去,缓缓道:“请高医女竭力救治她。无论用何药。”
“喏。”高苗应下。
此时,高廷之已跑去乾明殿,看望轩辕帝。
这夜,京中人心惶惶,无数人被抄家罚没家财,不少人横死街头。
太女金簪仿佛高贵的神女下凡,也是将京都陷入地狱之境的魔女。
凌云趁夜色回到凌府门口的长街,被季闲给抓过去。
两人躲在角落,看见殷罗、掬梅等一干家人被风瑶兵带走。
“呜呜呜……祖父……”凌云使劲得踢打季闲,却无论如何都脱不得身。
他呜呜地叫唤起来:“祖父,我的祖父呢?”
此时的凌飞刚步入天机宫就被禁军护卫抓起来,被送入司寇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