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二月的严华市，空中飘着细密的雪。
烟云如同铺就的地毯，把整个世界织成一片青灰色。
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奔波于两点一线，眼里尽是疲惫。闫筝手里拿着杯热咖啡，来到一座大楼前。
这座写字楼非常宏伟，像一只蛰伏的巨兽，盘桓于城市中央。
整体构造并非传统模式那般僵硬方正，而是将顶端打造高尖，再逐层增宽。外立面则采用冷色玻璃质，顺着楼体蜿蜒向下。
从远处看，有点像旋转的陀螺。
这是一家大型公司，名叫“启宁”。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科技企业，专攻顶尖无人机生产。
在业界足以称得上第一的程度。
闫筝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进入这家公司工作。她一没背景、二没经验，却阴差阳错地从四百多人中脱颖而出，跻身企业财务部。
手里咖啡的温度降下来，闫筝才回过神。
想到今早还有公司的年终总结会，匆匆刷开门禁，直奔b座三楼大会议室。
a座和b座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空中连接廊，由三楼通往二楼。闫筝常常觉得这样的设计很鸡肋，就比如为什么不能从a座三楼直接通到b座三楼，省的她来到二楼还得再上一层。
但是一尘不染的巨型落地窗却不是一般的美，倾斜的构造从外面看也是设计感十足。
窗外的小雪依然再下，对面的房檐上，一层薄薄的细雪被阳光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风一吹就掀起一层白雾。
跟仙境似的。
闫筝忍住想拿手机拍下来的冲动，两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却一点也不着急地对着窗户，拍摄飞雪漫天的盛景。
口中也在不停地窃窃私语。
“你知道嘛，我听说这次年终总结会咱们老板会出席，他人长得可帅了，有颜又有财，喜欢他的女孩多得能从严华排到法国，可人家就一心扑在事业上，年纪轻轻就已经身价几百亿了。”
“是么？”另一个女孩看不起她一脸花痴的样子，哂笑，“别说得那么神，难道你见过？”
“我当然没有。”女孩羞赧道，“但咱这不就快见着了嘛，说不定咱俩运气好，还能和他有一段美好的邂逅呢。”
“不过，我听说他家的背景十分吓人，好像是做什么金融投资的，但你说他怎么就转行做了无人机呢，这不是八竿子打不着么。”
“要我说你就是闲的，他家里就算是卖羊肉串的，跟你又有啥关系？”
另一个女孩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可听说他之前是有离婚史的，女方……大概是个素人吧，不然怎么可能没几年就被他给玩腻了。人家大老板婚内出轨玩得可溜，转而遇到了一个人美活儿又好的红玫瑰，立刻就跟前妻离婚，分开时还给了对方好几百万的支票呢。贵圈乱得很，感情当玩似的大有人在，你可别被言情小说给洗脑了。”
“我去，还有这种好事？睡了帅哥还有钱拿，羡慕啊……”
“……”
两个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叽叽喳喳地在公司里聊八卦，完全不在意是不是有人听见。
闫筝莫名被灌了一耳朵流言，纳闷现在的年轻人三观都怎么了的同时不禁有点后怕，带着忐忑的心情上了楼。
进了会议室，她发现里面的空间很大，舞台顶端的几盏灯光亮得耀眼。
闫筝胆怯地往里走，尽管如此，后面的位置也都满了，只好找了个前面的座位悄悄坐下。
旁边是隔壁部门的小武，一个白白胖胖的挺精神的小伙子，戴着个黑框眼镜，脑瓜顶还有点地中海。
“怎么样，刚来公司这一个月，还适应吗？”
小武跟她打招呼，闫筝礼貌回应了几句。左右领导也不会来太早，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小武大多是以老员工的身份给新员工讲一些公司不成文的规定，从公司奇葩的奖金计算机制一直到羊毛怎么薅才能利益最大化，看她长得漂亮，又不禁添了点八卦和荤段子。
聊到公司管理层构架时，闫筝突然想起刚刚在来的路上，那两个女孩百无禁忌的对话。
这些也是可以说的吗？
她不是那种喜欢背后吃领导瓜的人，但小武正经言语里冷不丁冒出来的段子，让她突然脑抽地问：“你了解咱们总裁吗？”
“……”
话音刚落，还在讲某个经理和下属在办公室偷摸搞事情的小武瞬间变严肃。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闫筝正要改口，对方却像怕吓到她似的，脸色缓和下来：“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
“不过——”
小武的语气与刚刚全然不同，声音也听着冷然，“他的事，你最好永远都别过问。”
“……”
有了刚才的事，闫筝没再多问，安静地玩了会手机。
而余下的时间里，整个会场都在等待这位隐秘而高贵的男人。
一直临近十点，台上灯光亮了几分，大屏幕从开场白换成ppt。
工作人员最后一次上台调试话筒和音响，闫筝从包里掏出录音笔，把记事本和笔放好。
最先出场的是主持人，不知是有意吊人胃口还是台词真的太长，主持人罗里吧嗦地说了半天都没完。
而在三重buff的叠加下，小武和那两个女孩刚才的话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让闫筝突然对即将现身的男人充满了期待。
这时，主持人声音落下。
台上灯光拉满，众望瞩目中，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露出一角，千呼万唤始出来。
男人的腿很长，身量很高挑，覆在宽肩窄腰上的是一件裁剪得当的新中式西服，颜色却不是俗气的纯黑，而一抹深邃雅致的远山青，比空谷玉树还要幽然。
“各位，好久不见，我是罗昭。”
他微微躬身，声音像浩瀚无尽的深海，徐徐涌来。
全场震惊三秒，尤其是没听过八卦的新员工，还以为出来的会是一个油光锃亮的中年大叔，却没想到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看着跟明星似的。
闫筝感觉眼前一阵昏黑，直到听到他的自我介绍。
——罗昭。
居然真的是他。
外貌和声音重合的那一瞬，闫筝像是被夺了舍，忘记呼吸。
也许是早有心理准备，她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么错愕。在外人看来，她此刻的表情又是连看到史诗级帅哥都一点不痴迷的程度。
而她其实不傻，上班一个多月，听了那么多八卦，不是没想过这个人可能会是他。
她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巧。
闫筝又盯着台上的男人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从巨大的割裂感中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真的撞鬼了。
这简直太荒谬了。
时隔三年，岁月像是格外眷顾美人，没带走他身上任何一处优点。
身材依旧保持得很好，近一米九的身高，又是让所有男性都羡慕的程度。
面孔是清俊冷冽的长相，带有很强的攻击性。皮肤是罕见的白玉色，光滑紧致，微微凹陷的眼眶衬出高耸的鼻骨，映得眼眸深邃而黑。
不同于这副极具压迫感的相貌，他的眼角略微下垂，平添一股忧郁和柔和。
双眼皮也呈下垂趋势，又宽又薄，睫毛浓密细长，似墨色鸦羽，闫筝还记得他鼻梁骨一侧有一颗针扎般的小痣，只是从这个距离并不能看到。
此刻，他站在台上，像王者一样俯瞰众人。
灯光自他的头顶落下，顺着剪裁得当的西装轮廓投射到地板上，就连地上的阴影都和他本人完美得如出一辙。
褪去早年的朝气，他比当年多了几分从容不迫和不怒自威，仿若要吸走所有的光。
闫筝以为自己已经将他忘记，却没想到再次见面，心还是狠狠地揪起来。
旁边的小武看她表情不对，拍了怕她的肩：“怎么了？哪不舒服？”
“没事。”
闫筝强撑着回答。
大概是久违的过往被触动。
她恍了神，难以抑制地被拽回五年前，他们见的第一面。
……
那是在一个高档咖啡馆，天色跟今天一样阴沉。
屋外秋雨不断，澄黄的树叶簌簌而坠，被细雨打落在地上，又被积水冲向两旁。
闫筝手里环着一杯咖啡，浅酌。
她在等一个人，可那人迟迟未来，无聊的时候，就看着漂浮的心形奶乳渐渐走形。
那时，她像一个亟待处刑的小兔，慌张又不安。也没想过未来的每一天，都要在这样的焦虑中度过。
漫长的时光在她心尖一点点磋磨而过，直至天色进入日暮稀薄的傍晚。
闫筝终于看到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停在门口。
车门被人打开，从里面伸出一对修长的双腿。
而后，黑色伞屏开启，罗昭侧脸冷淡，大步走进来。
“婚前协议书，我已经让秘书发给你。”
他带了一身雨气，很清新。闫筝到现在还记得那味道。
跟他的声音一样动人。
彼时的闫筝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只看了他一眼，就匆匆低下头。
慌张地从包里拿出协议书递过去，指尖还在打颤。
罗昭甚至没瞧他这位未婚妻一眼，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确认了一下落尾的签字和手印。
“闫小姐，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他用的是“补充”，不是“修改”。
其实就是，不希望她太有主见的意思。
那份协议闫筝仔细看过。说真的，除了爱情，完全满足了她作为妻子所有的权利。
就算真的有，面对他，闫筝也不敢说。
她摇摇头。
罗昭依旧是一副冰山脸，把协议书交给身边的秘书：“明天上午八点，民政局门口见面。”
闫筝抬起眼。
“合作愉快。”
“……”
心尖像是被重重一击，话音刚落，罗昭和秘书便不再多留，起身离开。
屋外的雨还在下。
滴滴答答，圈成几处水洼。
闫筝循着罗昭的背影望去，视线却被起雾的玻璃窗挡住。
她轻抹开水雾，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
劳斯莱斯尾灯绚烂。
也只有他这样矜贵的人，才配得上。
罗昭走后，又过了好久，她才平复下心底紧张的情绪。
后知后觉地安慰自己，万一这样的日子，也能过得不错呢。
……
只是后来事实证明，这种日子过得并不好。
以致于闫筝每次想起，都不愿再回到过去。
但这并不妨碍，那些年，他对她确实是极好的。
“……根据去年年度总结报告来看，启宁的年利润提升了十五个百分点，目测依然会有大幅上涨。能做出这样的成绩，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同时也印证了我们的无人机得到了大众认可。”
“但通过市场反馈显示，我们的无人机依然存在一些其他的纰漏，例如航拍成本、续航能力、遥感、超视距图传……”
“因此，我主张对启宁无人机的二次开发，即对飞行控制器进行功能拓展，重新加工、改造，制作出更符合大众需求的无人机。”
“我们绝不能被短暂的获利迷惑了双眼，乐享其成。唯有站在巨人的肩膀，在现有的基础和成绩之上，不断提升无人机技术和性能，才是王道。”
“……”
罗昭在台上意气风发。
一如当年那般，耀眼而夺目。
因是常年不苟言笑，哪怕年近三十，他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皱纹，依旧光洁平整如初。
看着这张脸，闫筝突然没有来地想。
那些年，到底对她好到什么程度呢。
是数不清的名牌包包和奢侈品，还是许多条高定的裙子与首饰。
是周身侍者环绕的奢靡生活，还是为她一掷千金、包下一整个店铺的阔气豪情。
闫筝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也像很多其他女孩，不可自拔地沉迷过。
就是可惜。
他爱的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