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猜测罗昭很可能已经到了，要么就是在路上。闫筝没有打扮，随便裹了件大衣，出门。
离华游天地越近，她的心跳得就越厉害。
一路上，闫筝想了很多，却依然没能从繁琐的思路中理出一个重点。
不多时，华游商厦的彩灯已近在咫尺，灯光似渐变的烟火，顺着楼体蜿蜒下坠，循环往复。
闫筝怔怔地望了一会儿，顿住脚。
罗昭一直站在商城的入口，抽着烟等她。
不知是不是刚到，他没有进去，故意吃冷风似的。寒风将他的衣服吹得鼓起，罗昭身处黑暗，像个隐匿于无形的暗夜使者。
闫筝深呼吸两口，走过去，和罗昭打了个招呼。
罗昭淡淡地撇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商场。
闫筝跟在他身后，因为是周末，出来玩的人多得出奇，好多年轻人相约逛街，在每家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龙。
上到三楼，闫筝问：“我们吃什么？”
罗昭随口道：“你定。”
“……”
闫筝咬了咬唇，向四周环顾一圈，随手指了一家不用排队的店：“就那个吧，南山鲜，你看怎么样？”
罗昭没有意见，点头。
二人走过去，南山鲜的风格是闫筝喜欢的类型，整体偏黑白日式风，干净简约。牌匾上的字体是颇有创意的行草，苍劲有力，内里更是极具意境，有鹅卵石铺地的石子路，还有并不明亮但氛围感十足的古式纸皮宫灯。
闫筝选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把菜单推给罗昭。
对方却道：“你点吧。”
闫筝拗不过他，只好接过。
这家店她之前没吃过，也不知道哪些菜好吃。再加上她有强烈的选择困难症，让她做决定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不，闫筝手里的菜单快翻烂了，也没点出个所以然来。
一旁的服务员实在是看不下去，提醒她：“这个生蚝是我们家的特色菜，您要是不忌口的话，可以尝尝。”
“来一个。”闫筝立刻说。
“这个糯米甜虾，是本店招牌小吃，顾客们也都很喜欢。”
“这个也来一份。”
“还有这个拔丝玉米糕……”
“……”
跟着服务员的推荐，闫筝几乎把服务员推荐的菜品全都点了一遍，这才像完成任务似的合上菜单。
最后，服务员把一张小菜单放到闫筝面前，向她推荐：“本店现在开展活动，添加十元可以随机选择甜品两份，您看您需要吗？”
闫筝一向不会这些营销所吸引，本来想说“不”，可刚瞄了一眼菜单，就怔住了。
开头写着“寒食纪加盟啦”几个大字，闫筝问：“这是什么意思？”
服务员解释道：“是这样的，寒食纪近年因为一些内部原因面临破产，本来不会再营业，但是因为有不少忠实的顾客，再加上菜品确实还不错，我们南山鲜便收购了寒食纪，在推出自己菜品的同时，会低价甚至赠送寒食纪的菜品。”
闫筝以为自己听错了：“破产？”
“是的。”
闫筝没想到这么多年没再吃寒食纪，这家店竟然已经到了要倒闭的地步，更没想到收购它的是自己随意选择的一家南山鲜。
而这三个字在她看来是如此的刺眼，只消得看一遍，就让人心痛难耐。
罗昭见她没说话，问：“你想要吗？”
“……”
闫筝低着头，不做声。
过了一会儿，罗昭道：“那就加上吧。”
“……”
闫筝被这句话刺激到，眼眸一暗，倏地抬起头。
罗昭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像是早已忘记了那件事。
或许是因为寒食纪，又或许是因为罗昭刚刚无关痛痒的回答。
闫筝眼眶发涩，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一直未曾触碰的往事。
那些早该腐烂的、破败的回忆。
压根就应该烂在肚子里。
终生不值得被提起。
……
闫筝初到罗家，发现罗昭的家特别大。
里面除了罗昭之外，只有一个主管两个佣人，分别负责家里一应事务。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栋大房子，三层阁楼，中式装潢，雕梁画栋一般的豪华，家电器具也都是顶级配置，墙上挂着的是罕见的名家字画。
罗昭的父亲喜欢新中式，罗昭从小耳濡目染，书法下棋样样精通。待到长大后，连行事作风都和父亲如出一辙，外界都说他的性格最像董事长。
闫筝进门前，罗昭的父亲罗远东刚刚病逝不久。罗母早年因诞下幺女而难产去世，作为首位继承人，偌大的家业全落到了他一人身上。
罗昭彼时无心接手南湾集团，他的重心全都放在实业上，也就是他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手组建的无人机研发团队。
那时，启宁还不叫启宁，仅仅用一串普通的英文字母代替；启宁也不太能上得了台面，只是一个还未上市的无足轻重的小公司。奈何家中又恒横生变故，他不得不暂且搁置自己的梦想，担起接管南湾的重任。
罗昭虽然成为新人董事长，但在短期熟悉业务后，渐渐把最高决策权都给了自己的弟弟罗唯。可罗唯只是个花架子，接管偌大企业有心无力，常常闹出岔子，要罗昭回去擦屁股。
因而刚结婚那段时间，正是罗昭最忙的时候，既要时刻把控新公司的动向，又要留神留心于南湾。
但闫筝记得。
那时候的罗昭无论再忙，也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婚假。
他当时这样说：“别担心。这一个月，我会陪你。”
闫筝那会儿还是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漂亮，且稚嫩，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他说：“我们把婚礼办了，再去北欧度个假。工作的事，可以先不用着急。”
闫筝初到陌生环境，什么都不熟悉。但她也知道，他和罗昭，只是合作关系。
而对方这么关照她，就好像二人婚前虽然没有感情，但他想把日子过好。
闫筝其实还蛮感动的，罗家她根本不熟，如果没有罗昭陪伴的这一个月，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婚纱照的时间因南湾的财务问题被压缩，导致到手的成片很少很潦草。
再后来，二人的度假也因为新公司临时有事，从三个礼拜被缩减到一个礼拜，只够逛完一个巴黎。
在度假的过程中，罗昭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包括之后漫长的两年。
可是温柔、陪伴、呵护都是真实存在的，早已渗透进闫筝生活里的方方面面。
闫筝不觉得婚纱照照得不好看。
也不觉得没去外面玩够。
只觉得，这个男人对别人这么冰冷，对她却温暖；他从来不在乎外界的感受，却会在意她的心情。
闫筝慢慢忘了当初的合约。
甚至感觉哪怕被父亲送到这样一个地方，好像也没有那么差。
她开始认为父亲或许办了件对的事。
闫筝相信跟罗昭慢慢相处，能培养出感情，并对他充满了信心。
直到有一天。
闫筝点了自己最爱吃的一家店的外卖。那家店叫寒食纪。
菜品不贵，但胜在精致口感好，是著名的南方小菜，一直是闫筝心中的第一。
罗昭晚上不爱吃饭，在书房一忙就是一整晚。闫筝想给他一个惊喜，于是那天晚上，卡着他下班的时间，用盘子将菜装好，放他书房的桌子上。
他的书房不让别人进，但只说过一次。
闫筝觉得自己是他的妻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以为至少对方会把菜吃完。
谁知那晚，就是这样一个举动，把闫筝几个月以来所有的幻想全部打碎了。
罗昭回到家后，心情不太好。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在看见饭菜的那一刻，问：“这是谁放的。”
闫筝看出他情绪不太对，却还是兴冲冲地道：“我点的外卖，想着你没吃晚饭，就……”
罗昭突然打断：“拿出去。”
“……”
闫筝懵了：“什么？”
罗昭沉默，空气陷入短暂的凝滞。
闫筝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做错了，手足无措地说：“对，对不起……但这个很好吃的，你要不尝……”
“我再说一遍，拿出去。”
他眼底发红，一字一顿地道，“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进书房。”
“……”
那是闫筝第一次见到罗昭生气，一向情绪控制力极强的他，第一次声音失控，眼底的怒火像要喷出来。
然而汹涌的怒气背后，是无尽的冰冷，闫筝望着那双眼睛，突然就从体表一直寒到心里。
冰冷得让她觉得眼熟。
后来，闫筝总算明白。
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感是来源于什么。
原来温柔都是尊重。
陪伴都是演绎。
相处都是疏离。
所有的假意温存都是给外界制造的假象，相处模式早已被安排好。
他心里一直有一把尺，衡量二人之间微妙的关系，而他从始至终都清楚，这段婚姻分明就是一场交易。
只有她忘了。
而那间书房为什么让他如此失控。
后来闫筝听说，这间书房里，藏着他白月光的痕迹。
那是罗昭心底仅存的，最后一点温柔和念想。
罗昭一旦遇到任何有关白月光的事。
就会疯狂。
……
闫筝恍惚地回过神来，眼角顿时有泪涌上。
再看这家店时，突然就觉得，特别没劲。
闫筝本来就没怪过罗昭，因为错的是她，是她先对罗昭抱有幻想。而罗昭却除了不爱她，什么都给了她。
闫筝也想办法让自己忘掉那段过去，用一种更积极的心态面对曾经和未来。
但是她偏偏选择这里。
偏偏选择了这里。
当感性被戳痛时，无论理性如何纠正，还是会感到深深的委屈与愤恨。
闫筝这次，只想小肚鸡肠一回。
“服务员。”她忽然喊。
服务员尚未走远，转过身来。
“那两道甜品，不用上了。”闫筝把目光转回来，嘴上说着，眼睛却盯着罗昭，“我不需要。”
“……”
服务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懵地说了个“好”。
对于闫筝的突然转变，罗昭不做回应，只是淡淡地皱了下眉。
闫筝不理会他，背靠在椅子上，静静喝茶。
二人谁也没有先说话，直到菜上齐了，罗昭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给她的杯子里满上茶水：“不开心就说出来。”
闫筝依旧不语，目不转睛地看着刚上来的一盘生蚝。
她一向不太会吃海鲜，面对生蚝只有望而却步的份儿。后悔自己选了这家店的同时，夹了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糯米甜虾，慢条斯理地吃着。
罗昭也没有追问，只是等。
最后，她抬起头来，终于想起回应罗昭的话。
“我不开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