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咸山（十）
打好关系。
她知道打好关系。
这种打好关系和交朋友不太一样。她虽然没什么朋友，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相反，和那些喜欢交朋友的年轻神比起来，千颜比他们更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假装和一个神交朋友，就像对宣讲殿的老仙君，投其所好是最基本的做法。要不动声色，又要无比坦诚，让别神以为她是真心实意的，亲近又不失分寸。
千颜安静地思考，获得信任，这一步有些难，信任这种东西通常是相互的，而她很难做到。无话不谈也未必会没有秘密，很明显，比如以禾，看起来什么都说了。但她说了跟没说一样，也没有什么区别。
连青说的话听起来有几分逻辑，但看起来有些不着调，只不过了解一个神的必要经过是首先要靠近他，千颜因此并未反驳。
视线中白鹤神态从容地与一众巫师交涉，叫千颜反而记起刚才牵红线的那一刻，她目不斜视盯着白鹤的眼睛。那种情况下，白鹤的眼睛依旧看了以禾一眼，随后传达出期盼的情绪，就像是……某种隐晦的暗示。
好心神见她不说话，默默凑近她咬耳朵，说道：“这巫师族全是女的，不会对我们做什么吧？”
千颜默默地看他一眼，由衷地发问：“你有什么值得巫师惦记的吗？”
好心神摸着下巴思考，道：“不好说。神如果禽兽起来，和我有没有价值无关。”
千颜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对这个神的无语之感达到了顶峰，直言道：“虽然巫师部落很缺子嗣，但大荒之中自行繁衍的情形也很多吧？帝神之母遇金龙，伏羲之母踩巨印……”
好心神打断道：“可这是道听途说，而且我也没有说这种做什么，我是说其他的。”
千颜扬起眉看他：“比如？”
好心神道：“比如她们觉得我是异类，欺压奴役什么的。”
千颜无语道：“你想多了。如果真有这个意思，昨天晚上你们就消失了。”
好心神撇撇嘴，不甚同意地保持了沉默。
白鹤抱着那一摞怪异的衣裳走近，闻言轻笑道：“连青仙友的担忧不无道理。这是巫师们家中备用的祭祀服，穿上吧，入乡随俗。”
好心神顿时好奇地凑上前去，拿到一件衣裳后新奇地摸来摸去，把刚才一系列的阴谋论断忘了个一干二净。
千颜顿了顿，问：“都要穿吗？”
白鹤悄声道：“咱们不用。”
千颜愣了一下。
白鹤笑着，姿态端方地朝一旁男神方向走去，依次分发了一件手中的衣服。
千颜下意识皱起眉，目光紧紧跟随着白鹤的身影。
收到衣服的神仙疑惑有之，观察也有之，但分发衣服的白鹤却笑容不减，像是完成任务一样行动迅速，言行稳重大方。
千颜有一瞬的疑虑，在这时有些诡异的想法浮现，莫名觉得白鹤在这个行为上不像是和他们站在一边，而是和巫师站在了一边。
有一道念头掠过去，千颜还是抬脚向着罗麒走去，看他正在手里摆弄起祭祀服饰，开口询问道：“你们昨天问过……”
高台之上忽然一片喧哗，一位身着厚重服饰的巫师在高台之上缓缓临现，登上高台前端。
千颜不仅完全错过了祭祀前夕，也完全不了解祭祀如何展现，只闻令神毛骨悚然的“嘶嘶”声清晰混迹在喧哗里，一转过脸，日光下刺眼的金属光芒折射，叫她眼睛下意识眯了起来。
蛇？
之前在部落里并没有见过，为什么祭祀台上会有巫师带着蛇？
朦胧视线下，巫师右臂攀缠一条青蛇，左臂攀缠一条红蛇。隐约一眼，千颜似乎看见熊熊烈火从太阳光线里坠落，缓慢攀缠的两条蛇蓦然收紧了巫师的胳膊。
不对。
巫师努力地在火光里扑腾，两条蛇努力地缠紧她的身体。高台上一片喧然，群巫四处逃窜。
忽然一块黑布罩在巫师身上，连同那名巫师的脸一起，一同被灼目的火光所湮灭。
青红二蛇在火光中相互攀缠着，似现出了神形，站在烟尘里看着她。
千颜脑袋嗡地一声，视线与之一经碰撞，冰冷的狩猎者气息精准锁定在她身上。
千颜头顶霎时像被抵着一柄利刃，被狩猎者瞄中的黏腻使她一瞬之间沉浸在被危机笼罩的恐惧之中。不等她思绪回转，巫师手腕上银色的护腕忽然响起一阵铃声。
分明喧哗的环境，那护腕下垂坠着的一串银铃却存在感极强。利刃在此间瞬息侵入她脑袋里，惑神心智的力量转瞬击中了浑身紧绷的千颜，来回试探着，试图寻找攻破她精神的契机。
千颜极其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视线，只觉自己稍有举动，青蛇红蛇立刻就会蹿近眼前。
台上女巫身着一袭藏蓝色长袍，衣服上绣着极其复杂的符文和图案。与部落里草屋石屋的风格不同，她长袍的质地是罕见的丝绸衣料，袍摆垂坠在地，随着她的步伐的起伏摆动。
阳光照射下，大片的衣摆宛如一片静谧的湖水，荡起层层涟漪。
台下众巫师齐齐跪拜，奇异的祈福场面开始上演，似乎完全没有顾及到还在愣怔的千颜。
隐约一眼，她瞧见巫师护腕上精致的蛇纹。
巫师举起右手的青蛇，护腕上的图腾亮起柔和的光芒，却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那么不明晰。
她视线在巫师身上无法拔开，当巫师念起咒语，一直在她脑袋里徘徊的利刃骤然炸开，大喊的叫声忽然从口中脱出。
千颜道：“别念！”
周围的喧嚣与浮躁转眼被她这一喊吞噬掉，一众神和巫师顿时都转眼看着她，场面一度寂静。
罗麒离她很近，被她这一嗓子喊飞了神，大口大口喘着气，心有余悸道：“你吓……”
千颜紧接着抽出双刀，厉声大喊：“抓住那两条蛇！”
一时间，刀剑棍棒齐齐亮出，阵容瞬间拉成两派。
看着立马移步巫师之前的白鹤，千颜瞬间压下眉眼，想道，果然，白鹤是和巫师一边的。
罗麒手中起势，立刻追问了一句：“你之前要问我什么？”
千颜接话道：“问你昨天有没有问白鹤什么任务。”
贺青山道：“想来现在也不必再问，她与我们不一路途。”
连青不着调地喊道：“到了这一地步，你也不必说话这么讲究了吧？白鹤想卖我们，再润色也改变不了残忍的事实！”
此时白鹤神色中透出一丝包容的无奈，嗓音温和地说：“我想还是千颜仙友先解释一下，这样打断祭祀做什么吧？”
一众巫师围在白鹤身后，虽则神态不解且愤慨，但仍然一副看白鹤行动的姿态。
千颜见此扬起笑来，稍微抬高了声音，喊道：“我看不如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她们总是都听你的吧？”
白鹤无奈地笑了一下，温和地说：“因为她们只和我相处过啊。”
千颜笑容不减，道：“是吗？在巫师部落，我们也只和你相处过，为什么我们不听你的？”
白鹤神色更加无奈，但仍然耐心地说道：“这怎么能一样？再者，你们不是还和以禾相处过吗。”
千颜斜过目光看了以禾一眼，笑道：“她的问题我们私下说过了，所以现在想听你说说。”
白鹤神色无奈。
场面一时僵持，秉文道：“所以是怎么回事？”
归陵神色不变，语调波澜不惊道：“听她的。”
秉文十分不解：“为什么啊？”
归陵没有说话。
秉文不理解是正常的，千颜和白鹤在争执听谁的的问题，这边直接内定了，实在是很奇怪。
但昨天罗麒和他商量过，说千颜是思路很清晰的一个神，同时又比较随和，而且是罗麒硬跟着她的。更何况他们现在目的相同，千颜除了有些多思以外没有别的毛病，一般情况下不会出问题。
如果出了问题，归陵处变不惊，力挽狂澜也是可以的，那是二般。
白鹤与千颜对峙片刻，笑容微微收敛，轻声问：“仙友一定要这样拔刀相向吗？”
千颜唇角上扬，不退不避，道：“也不是一定，但前提是，我想抓住那两条蛇。”
白鹤有理有据道：“仙友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蛇是部落的象征，神巫盘蛇祭祀，要抓蛇，就是要挑战神巫的权威。”
祭祀？
千颜笑道：“神巫？你当真吗？”
白鹤不语。
千颜道：“我没见过也知道，一个部落只能有一名巫师。就像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君主，巫咸国只会有一个神巫。神巫面前，众巫师听你一个外神之命行事，你觉得她们脑子坏掉了吗？”
白鹤闻言神色微动，但仍然没有说话。
千颜继续道：“你从下界飞升，于我大荒而言并非知根知底，我大荒都不知的远古之事，哪怕你修行千年，在凡界又怎知我大荒远古之族的语言？其中蹊跷，不言已知。”
白鹤视线微垂，闻言轻声道：“仙友好生伶俐。”
千颜微笑道：“谬赞。”
她道：“但我更想听到有用的东西。”
正当寂静，高台上一阵铃声。
白鹤抬起眼，手臂忽然似蛇一般蜿蜒抬起，神色平静道：“我想不必了。”
随着她轻轻的话语，白色素练悄然涌出，似有灵性一般环绕在白鹤周身，如波纹起伏。
众巫师像得到了某种信号，没有棍杖地齐齐退后，有棍杖的棍杖高举，一窝蜂围上前来，做出战斗的姿态。
祭台上悄然浮现一张巨大的蛇形幻影，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幻影下手臂盘蛇的女巫衣袍猎猎，如沐光之神圣者，居高临下地面对着他们。
图腾乍然一出，罗麒瞬间变了脸色，出声道：“就是这个，让我不舒服的感觉。从一开始我们进村子的时候就有，那个时候，她们大概就盯上我们了。”
千颜警惕心刹那间升起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目光紧盯着台上的盘蛇女巫，压低声音道：“别看，那不是活人。”
罗麒浑身跟着这话打了个激灵。
几乎是瞬间，他扬手抛出一把星石子，纷纷扬扬打向了各个角落。蓝色飞剑应声而动，不等它轨迹分明，千颜红色的身影如旋转飘扬的飞花，心底唯留一个念头：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