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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遥夜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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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仍未升起,天黑漆漆的。

    夜风似也染了一点墨色,卷得一屋灯辉都暗了一暗。

    黎慕白起身,把绢罩子安好在烛台上,又将“啪嗒啪嗒”晃不停的细竹青帘往上拢一些。

    窗外,隐约可见花影树影堆叠,如浪涛般前仰后倒,哗然有声,鬼魅婆娑。

    做下连环杀人案的“女鬼”,究竟会是谁?

    她想起已遇害的竹影楼那个小倌阿弃来。

    阿弃曾称道,他与左府的左嘉相互发过誓,绝不负对方。

    而左嘉自进京赶考后,从未给阿弃传过只字片语。

    若邢三所言为真,那么,左府的左嘉捎回家的书信又打哪里来?

    赵曦澄提起一把银壶添茶,道:“王赟将此事传回,邢三与裘业不见得是在装幌子了!”

    添完茶,银壶还剩了些水,搁下时摇荡出细细一线闷响,似要把人的脖颈给勒住。

    她回身坐下,目光扣在他瘦削的肩,心里忽而没了底。

    窗外的风起起落落,簌簌灌进。

    蜡烛在绢罩子里安然无恙烧着,岿然不动照着一屋错综障掩的影,唯有他二人的衣袂被风绞得三分凌乱,七分迷惘。

    有人把水搅浑,有人失足落水,有人作壁上观,有人混水摸鱼,有人却从井救人。

    她要如何激浊扬清?她要如何彰善瘅恶?

    赵曦澄的双肩,在她的凝视下,略略不自在轻轻一缩。

    见杜轶捧来药,他忙压下咳嗽。

    黎慕白头一低,看到案上只有一碗药。

    杜轶用手语告知她,这是赵曦澄的药,她的病已痊愈,无需再吃药。

    黎慕白攒着眉头,正要问一问赵曦澄的病情,赵曦澄已端起碗,不紧不慢喝着。

    杜轶忙避开她投来的询问视线,摆上一碟蜜饯,请她服侍一下。

    蜜饯是她惯常吃的那种,装在一只汝窑白瓷碟里,色泽鲜亮,气味香甜,用去了核的樱桃制成的,还雕了花,一看就是上品。

    黎慕白没法儿,应诺下来。

    杜轶收拾空药碗,掩门离去。

    她用银签子挑了一颗蜜饯,递过去道:“杜轩与杜轶委实细心周到。”

    赵曦澄接了,又拈起另一只银签子亦叉了一颗与她。

    “他们打我小的时候就跟着我了,自然十分清楚我的习性。”赵曦澄停一停,放下银签子,“这么些年来,也就他们两个留在我身边最为长久了。”

    黎慕白微微怔愣。

    这是他头一回主动向她提起杜轩杜轶。

    两人窗下对坐,落在案上的半片烛光濡了些漏来的夜色,昏黄昏黄的,像汇拢了旧年的雾。

    赵曦澄的眸底亦像敛了几缕雾,有些朦胧。

    “我母亲故去后,庆阳姑姑就把我接到了公主府,随后,便将他们两个指给了我。”

    “在公主府那段时日,姑姑教我剑术。他们不但陪我练剑,还监督我练剑。”

    赵曦澄看了看窗外头,黎慕白亦随他望去。

    月初初爬了上来,却豁了一块。

    墨天被冲淡少许,可以瞧出花木后矗立着一道警惕的身影。

    是杜轶在默默值守。

    她可以轻易猜知,曾经多少个日多少个夜,杜轶和杜轩,便是这般默默守在赵曦澄身后的。

    而打她进了凉王府后,赵曦澄又将杜轩放在了她这处。

    入夜后,风里的灼热渐渐消退,此时,更是化作畅畅惠风绵绵拂来,撩乱了她鬓角的碎发。

    她抿了抿发丝,偏回头。

    只见一丝月华流转在他腮上,温和而柔软的意味,使他嘴角往上提了提。

    “他们只不过比我大个三四岁而已,但在督促我练剑上,比姑姑还要严厉。那时,也不知怎的,我谁都不怕,居然就怕他们两个。”

    她蓦地睁圆了眼,想不到他居然也有怕人的时候,嗫嚅着问道:“那现今还——”

    下半截话在他踅来的视线里,登时折戟沉沙了。

    他睇她片晌,低低道:“现在亦有怕的人。”不容她再问,一霎转过谈锋,“他们兄弟俩现在年岁已不小了,我曾提出要给他们成家,他们却是死活不同意。”

    她一霎愕然,随口问道:“是不是他们有了心仪之人,却被你乱点鸳鸯谱了?又或是——”

    他蹙了蹙眉,横她一眼。

    她忙咽下后面的话,道:“我乱猜的,乱猜的。杜轩杜轶很是尽忠尽责,不成家,许是放心不下。”

    旋即,她明白过来,心猛沉——杜轩杜轶应亦是心忧江山眉妩图的异常。

    他眸色略略一暗,道:“他兄弟二人对我如此忠心,实则,我连他们的身世、来历等,俱不清楚。”

    见她一脸诧异,他苦笑道:“我曾问过姑姑,姑姑只告知我他们绝不会背叛我。落后我又去问过他们兄弟二人,他们说早已忘了幼年之事,只记得他们跟着我是来报恩的。”

    “报恩?”

    “是,不过我自是不信,但查也查不出。更何况,他二人对我的确是披肝挂胆,落后我也就丢开了。”他叹了叹,“我也不知自己有过何恩惠于他们,倒是深谢他们护我良久。”

    她颔首道:“他二人,委实赤诚一片。”

    又看到他低垂的眉间凝着一点黯然,不由脱口安慰:“古语云‘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抑或是你曾经无意中的一个举动,于他们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然后被他们铭记于心。所以,他们才会有此一说罢。”

    说着,她自己心底一动,对于之前百思不解的一个疑点,猛地若有所悟。

    若有所悟后,却是一阵巨大的茫然。

    她盯向他。

    他正在吃茶,右侧的肩膀掩在灯影里,有一种失血后的孱弱与灰败。

    她手一抖,不顾被带翻的茶盏,几步跨到他身后,一把掣褪他的衣领。

    赵曦澄一慌,忙要去捉她的手。

    “别动!”她拍开他伸来的手,揿住他左侧的肩,瞪着他,“这伤口最近是否裂开过?”

    他果真未再动,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她继续问:“为何会裂开?”

    他不语,倏地扣住她的手,却不太敢用力,只是不轻不重把她往旁边拨了拨。

    她恐牵扯到他的伤口,不敢再上前,只看着他。

    窗子里正浮着那枚短了一大痕的月,薄霜的月光将他笼得一身萧疏。

    她倏觉心酸,心底是说不出的芜杂,固执再问:“伤口为何会裂开?”

    一字,一字,轻,慢,如飘忽的风要寻觅一个落处,令赵曦澄不觉转首。

    淡月纱灯,把她的影拽得瘦瘦斜斜。

    他的心亦被拽了一下,生生别过头,道:“是那日去义庄前被你撞了一下。你也看到了,伤口愈合得很快,再过几日便无妨了。”

    他不容她再问,起身道:“夜已深,姝儿那处,辛苦你多照看下。”

    又恐她胡想,再道:“姝儿她打小就爱闹腾,也曾有一次突然变得今日这般安静,那是端王妃娘娘薨逝时。此次······她受的打击约莫很重。案子上的事,我会——”

    “案子我已有了大概眉目。姝儿她——我心里早拿她当亲姊妹了。明日,我打算去承烟寺。”

    言罢,她也不等他答应与否,一径出了屋子。

    比及赵曦澄出去送她时,却见她正在廊下与杜轶说着话。

    她望到他走来,便朝他挥手作别。

    游廊两旁满是模糊不清的密荫,巨浪一般,刹那就把她给湮没了。

    杜轶前来向他禀告——她适才是在叮嘱值守之事。

    赵曦澄让杜轶跟上去送一送,自己则扶着廊柱站定。

    目尽处,有残灯几点,乌压压的檐角挑着一荒缺月,永隔尘寰。

    然则,娑婆无量苦,谁又能跳得出这尘寰得自在?

    更阑,风未定,花已眠,窗畔人不寐。

    黎慕白穿过两重院门,将至正屋时,便见赵姝儿抱膝蜷在窗畔的榻上,身前一灯如豆。

    架上的玉炉香已绝,烛台的腊泪累累垂垂,而陶罐里的吟蛩闹得正欢,却是叫得满屋子的清寂空茫。

    榻上的少女,下颌欹在双膝上,眉翠薄去,鬓云亦残,眼皮不堪重荷似的半耷拉着,面上半是昏黄的烛光,半是冷白的月色——

    娑婆尘寰,苍凉幻梦。

    黎慕白眼眶胀痛,双腿像灌了铅。

    杪夏夜的风甚是温柔,她却觉有如置身寒秋。

    恍惚,是在那个漫漫遥夜,她踽踽独行于满地白霜里。

    那是她孤身离开西洲的第一天。

    离开时,尚是日薄崦嵫之际。

    残阳如血,秋风吹着衰草,乌鸦成群地飞过头顶,坠下的啼叫悲凉凄厉。

    她一身短褐男装打扮,揣着碎银几两、路引一张。

    仅仅走了一时半霎,天便全黑,略无半点过渡。

    月倒是早早出了,空前圆亮,庞然迫下,惊得鸱鸮一声紧一声长地鬼啸乱嚎。

    一地幽影,宛若魑魅魍魉,遍布错横。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与寂寞,不由脚步放快。

    她不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

    深秋夜里的风,割面剜目,削着枯枝“沙沙”地响。

    旷野是无垠的空落,芒草染白。

    她看到月光泼在厚厚的霜上,泛出幽蓝的哀色,浩大的哀色。

    她不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

    大段大段寂静里,她终于听到一两声鸡鸣传来。

    天褪了一层墨,却起了雾。

    雾渐渐浓起来。

    泥潭深渊、峭壁悬崖统统藏形匿影;旸谷扶桑,蓬莱瀛洲通通隐耀潜光。

    她的步履,也变得飘飘浮浮。

    但她仍不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

    在迷天步障的雾里,在艰难苦恨的人世里。

    她揉了一把眼睛,似揉落一地清霜。

    夜风将息,北斗阑干,月没参横,将近耿耿星河欲曙天了。

    她定定心绪,跨过门槛来到榻前,将赵姝儿轻轻搂住,似搂着另一个自己。

    “姝儿!还记得你的夙愿吗?黎慕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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