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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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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已然暗沉,云眠扶着燕怀峥,慢慢朝府衙后院走去。

    燕怀峥终究没能要了杨延的命。

    云眠说的对,想要杨延的命很容易,可一个杨延死了,也只是少了一个罪恶之徒,暮氏的冤屈依旧无人知晓,西州军的冤魂依旧无处安放。

    燕怀峥浑身沾满血污,发冠歪斜,几缕青丝垂落在肩头。

    衙役哪里见过那位如玉般的显王殿下这样狼狈的模样,纷纷不住地张望打量。

    府衙的廊庑下已亮起灯火,沈恕背手而立,远远地瞧见两人相携而来的身影。

    看到燕怀峥那副狼狈模样,沈恕怔了怔,很快敛起心神,恭敬朝二人拱手作揖:“殿下,王妃。”

    燕怀峥早已冷静下来,点了点头,甚至还朝沈恕递了个笑,他似乎早知沈恕会来寻他,低声道:“进来吧!”

    不大的厢房里进了三个人,越发显得狭小逼仄。

    燕怀峥毫不在意地将身上染了血污的外衫褪去,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沈明府来寻本王,是想说什么?”

    沈恕看了眼一旁沉默的云眠,还是开了口:“殿下,下官斗胆想问您,西州之事,殿下作何打算?”

    燕怀峥唇角勾了勾:“依沈明府之见,本王该如何做?”

    沈恕只觉气血翻涌,将方才便一直捏在掌中的那封西州军的求援信拍在案上:“天理昭彰,镇西王为我大庸鞠躬尽瘁半生,却蒙此大冤!郢州苦守三十载,亟待驰援!我等自是该将个中隐情传达圣听,驰援郢州,更该重查镇西王谋反一案,还英魂一个公道!下官以为,殿下也当是这般想法。”

    可燕怀峥听得他这般愤然的言论,眼皮也没动一下,甚至嘲讽一笑:“本王记得没错的话,前几日,沈明府还义正词严地说,绞杀逆党残部,乃是理所应当之事?”

    沈恕面色一僵,因为这一刺,难得露出些窘迫来。

    他熟读大庸律法,暮氏谋逆案乃是近几十年来鲜有的惊天大案,一应卷宗甚至成为大庸新上任的官员必修的功课,从没人想过要质疑它的真实性。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沈恕才会那般震骇,那般愤怒。

    沈恕起身,拱手深深弯下腰身:“是下官妄言了。”

    燕怀峥倒不是真的想怪责沈恕,毕竟,整个大庸朝人人都是这般认为的,又怎差一个沈恕:“眼下沈明府又怎么敢断定,西州军就一定是被冤的呢?”他心头澎湃的怒火早已归于平寂,只神色淡淡地看了眼放在案上的那封求援信,“就只凭这一封求援信?只因一个西州老兵的只言片语?郢州山高路远,要查证并非易事,焉知这一切不是那老兵信口胡诌之言?”

    沈恕倏然抬头,惊讶地看向燕怀峥。燕怀峥脸上的血迹尚未干,可之前那般激烈的情绪已在他身上寻不到半分痕迹,好似镇西王如何,西州军如何,他并不如何在意。

    燕怀峥接着道:“想必沈明府应当翻阅过暮氏谋逆的卷宗,从彻查举证到率兵围剿,都是当今的镇国将军杨霆亲力亲为的,沈明府是想就靠一个老兵带来的一封不知真假的信,去定当今镇国将军府的罪吗?”

    沈恕向来冷静自持,并不是个喜欢靠臆测鲁莽行事的人,可那名西州军士带来的消息太过震骇,那数百残兵还在苦苦支撑等待朝廷救援,这还让他如何冷静?

    燕怀峥死死盯着他的脸:“沈明府,紫宸殿外的仗责想必你还未曾忘记……圣人的意思,我想你应当也能大概猜出来……”

    沈恕拳头收紧,抿紧了唇,圣人有意偏袒杨家,他又怎会不知?

    “本王此番临行前,圣人曾亲口对本王所言,此案的终结只能是杨延,沈明府你猜,此话是什么意思?”

    沈恕悚然一惊,此话的意思,自然是要明目张胆地偏袒杨家了。那显王此行前来的目的,是为着什么,也就不言自明了。

    燕怀峥幽幽叹了口气:“若沈明府执意上报此案,莫说你顶戴的乌纱帽,便是你的项上人头都难保,即使这样,沈明府也无怨无悔吗?”

    暮氏逆案牵扯得太多,甚至威胁到圣人当初登上那宝座时的手段是否光彩,若非心意坚定之人,定做不来此事。

    烛火微弱的光映照在沈恕脸上,他抿着唇,良久,深呼口气,缓缓道:“可郢州呢?郢州的百姓亦是我大庸子民,难道我等就因为证据有疑,因为害怕丢官,便对他们弃之不顾吗?”沈恕摇了摇头,“下官做不到。”

    再抬头时,沈恕已然恢复了惯常的坚毅神色:“既有疑,便该查,这不是为官者之本分吗?”他拱手,向燕怀峥郑重揖礼,“此事,下官定要查。”

    燕怀峥眸底有光亮闪动,又加了一剂猛药:“沈明府,上有杨家,再上有圣人,此间道路艰险,便是本王也不能违抗圣令,不能帮你什么……本王再问你一遍,此路,你要一个人走下去么?”

    “万死不辞,”沈恕轻轻笑了笑,“殿下不阻下官,下官便已万分感激。”

    言罢,毅然转身,拂袖而去。

    直到那人身影已经走远,云眠才缓缓收回视线,她眸光闪动,心头激荡不已。这世间,也并非全是同流合污之辈,至少还有人,如沈恕这般的人,愿记西州英魂,愿舍身还玉宇清明。

    燕怀峥也望着门的方向,良久,才轻轻笑了:“云眠,你说的没错,一切都还未到绝处。”

    燕怀峥换了身干净衣服,可脸上手上脏污尤在。

    “殿下可要先沐浴?”

    眼下离休息时间还早,燕怀峥累极了,靠在胡床上微闭了眼,听得云眠唤他,只轻轻摇了摇头。

    云眠咬了咬唇,不好勉强他,悄声命人端来水,将巾帕浸湿了,拧干后来到燕怀峥身侧,亲自为他拭面。

    他合着眼,长长的睫羽在脸上映出一片弯弯的影。看不到那双眼睛里投来的视线,云眠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她想,暮凝霜生得应当是极美的,所以她的儿子才有这般出众的样貌。

    她好像许多日没有这般认真地看过他了。之前,是猜出了他对自己的情谊,还有那个缠绵的吻,让她总是刻意地不去看他。如今,因为父亲,她对他满怀心疼,又万分歉疚,更不敢直视他的脸。

    燕怀峥感觉到脸上温暖的触碰,睁开眼。

    她的手在他睁眼的那刻顿了顿,仓皇移开视线,因为紧张,她悄悄咬了咬唇,低声解释:“我为殿下擦下脸,会舒服些……”

    她像只被断了利爪的小猫,无比柔顺乖觉,全然没有之前张牙舞爪的样子。燕怀峥当然知道她这般改变是因着什么。

    “嗯。”燕怀峥轻轻应了声,乖乖坐着不动。

    被他那双眼睛看着,云眠既羞又愧,他那脸上的血迹刺得她眼睛疼,让她忍不住想逃。

    胡乱替他擦了几把脸,她低着眼,将毛巾扔进水盆里:“好了……”她也不甚明白自己这般矛盾的情绪,忍不住想靠近他,关怀他,待他发觉时,她偏又慌张地想逃。

    燕怀峥却朝她伸出一只手:“还没有。”

    那只握过短匕的手上亦沾满了血污。

    云眠顿住,只得重新回转身,拧了巾帕,一只手握上他的腕,另一只手仔细替他擦拭手上的血迹。

    那只本该养尊处优的手布满了茧,虎口处被短匕割破,可想他握着那短匕时有多恨,多怨。

    她始终低垂着头,眼眶酸涩,将那只手擦干净时,喉间已经哽塞地发不出声音,她不想他察觉她的异常,松开他,佯作很忙碌的样子将巾帕在水中拧了几下。

    她有什么资格哭呢?燕怀峥被别人害成这样,都未说一句怨她的话,她凭什么哭?

    云眠没有唤霜枝过来,洗完了巾帕,端起水盆,低着头朝外走。

    却不料,燕怀峥一伸手便抓住了她。

    水盆砸落在地,水撒了。

    燕怀峥将她捞回自己眼前,拧着眉:“你怎么不看我?”从方才起,她始终低着头,一眼都没瞧她。

    她为自己擦拭,可她自己身上的那件男子粗布短褐都还没来得及换下,粉嫩的颊上因为抱他时蹭了点血迹。

    燕怀峥没忍住,伸出手指在她颊边蹭了蹭:“都脏了。”

    冷不防的触碰,莫名其妙地触动了云眠强忍着的酸涩,泪珠便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猝不及防砸在燕怀峥手背上。

    燕怀峥一怔,两只手捧上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怎么哭了?”

    他还是如常那般对她说话,语气里没有一丁点对她的埋怨。

    云眠心里哽得更难受了,她通红着眼,哭着说:“对不起……燕怀峥,对不起……”

    他们云家对不起他,更对不起她的阿娘,对不起他的阿耶,对不起千千万万的西州军。除了说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所以,你这般做小伏低,是因为这个啊……”燕怀峥低低叹了口气,拭去她脸上的泪,“可那些,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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