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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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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日爬过山峦,光芒散落四方,落进他漆黑的眼瞳中。

    这些时日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在心里,可是坦白来说,他不大能理解,回望过去,他信奉的一直都是只有争与抢才能不受委屈,只有用心谋划才能活。

    他实在不敢去想顺天而为他能活到几时。虽然他不明白她如何算卦,如何解卦,卦理如何,却明白一点——顺成人,逆得道。

    就这一点,他知道他做的许多事情都是错的,可他不敢问出为何是错的。

    思及此,他觉得有几分可笑,他总是顾虑这么多。怕惹人笑话,怕引她不快。

    怕让她觉得他这个徒弟毫无悟性。

    就像数年前,父亲千里迢迢送他去岭南学武,可剑堂简陋,师兄弟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那位师父也算是名满天下的剑客,却穿着破布麻衫,手上总是拿着一把破铁剑,甚至砍莱菔子都费劲。

    金镛城行宫里他也见过窘苦之人,却未见过他这般邋遢穷酸的剑客。

    思来想去,他跑回家将将父亲花重金为他寻来的玄铁剑封存在剑匣中,伐了一截院子里的桃枝,熬着大夜亲手做了一把剑。

    可是第二日去到参剑堂,并没有人因为他刻意换剑而欣喜,反而讥嘲他吝啬。

    他孤零零站在剑堂里,昔日行宫中那令人窒息的气息再次将他包围。

    那剑客师父走过来,却并未安慰他,而是抽走他手中的木剑,从剑匮中取出一把寻常铁剑丢给他。

    他答应过父亲要好好学剑,因此日夜不敢怠慢,可当他打败所有师兄弟后,才酝酿起的同门情意再次有了裂痕。

    曾主动与他做朋友的少年将他送的剑扔进剑炉,神情惨怛:“你学剑是一时兴起,可我们都将它当作立身之本。你放着好日子不过,为何要来跟我们争个高下,你知不知道剑首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看到院子外头那顶骄子了吗?那里面坐着的是京都来的贵人,被他们看上我们便能去府里当护院了。可你一出手,我们就成了地上肮脏的泥,命贱福薄却懒惰不知上进。”

    那一夜他孤坐很久,实在想不明白自己错在了那里。

    第二日再去剑堂连门都进不去,剑客师父只给他留下一句话便离去了——“我已无本事可教你了,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走吧。”

    思绪回笼,他兀自扯了扯唇角,压下心头涩意。

    可谢云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却只道:“绝圣弃智,绝仁弃义。道德失,礼义兴,待你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一切疑问便都会得到解答。”

    她拿起水囊饮了一口,视线飘得很远很远,忽然道:“也许那时候,你就该出师了。”

    “对了,教你那一剑你学会了没?”

    裴行川一怔,下意识看向手中的剑。

    未来得及答话,已被她拉着行出几丈远。

    马夫迷迷糊糊抬眼,只见师徒二人运起轻功如振翅的鸟儿朝林中行去,耳畔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你们先去颍川,我们随后就来。”

    晨光熹微,叶上露水因风滑落,行过繁密的林丛,几丈开外是一片苍翠的竹林。

    冬笋已顶开土冒出了点尖,裴行川才立住便觉得脚心有石头,往旁边一挪仍是如此,他垂眼朝地上望去,终于找到戳他的罪魁祸首了。

    见裴行川一直盯着地上,谢云生弯下腰,随手捡了一根竹根朝着笋边挖了挖,笋子松动后又伸手一扳。

    “你有口福了。”

    谢云生将笋子扔给他,他不假思索接过去,拿起来嗅了嗅,问:“这是我们早膳?”

    谢云生扔掉竹根,看了他半晌,有些头痛地掐了掐眉心。

    她在期待些什么。

    果然像她这样事事会做的徒弟真是不多见了。

    如此想来,诸葛同真当她师父也太享福了,吃着她做的菜,穿着她缝的衣,花着她赚的银子。

    “好了,开始吧。”

    她决定不再白费功夫,完成师父交代的事情便好了,这清福也不必去奢想了。

    也许她这辈子就注定是劳碌命,想到这里,她有些烦躁,没由来地问:“你说仙教弟子会不会点石成金,或者有聚宝盆这种宝贝?”

    裴行川拔出佩剑,正回想着她那日的招式,闻言眉头一挑,有些意外,“你还这么缺钱?”

    “缺啊。”谢云生坦白点头,“要光复千机门,没银子怎么成。”

    “若是你们不介意吃不饱穿不暖,那我自然也无异议。”

    裴行川点点头,心道也是。

    谢云生为人端正,不干鸡鸣狗盗,招摇撞骗的事,却要担起整个千机门,当真费心劳力。

    一道打量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对上谢云生含笑的眼眸,裴行川只觉毛骨悚然,断然不肯再出血。

    谢云生觉得遗憾极了,沉思一阵后忽然又站起身来,眸光熠熠。

    “我有办法了,金陵非去不可,富人扎堆的地方才好取经。”

    可谢云生此想注定是奢望,当她传完裴行川第一剑后进入颍川,看着遍地饿殍,得知大量女子无故失踪后,壮大千机门的计划只能搁下了。

    楚王大军虽路过颍川却并未作出烧杀之事,坏就坏在颍川郡守听到消息吓破了胆,连夜带着家眷南逃。

    这不逃还好,一逃就撞上了趁乱抢掠截杀的山匪,全家人都掉了脑袋。

    如今洛阳根本无暇顾及此处,郡丞曾在洛阳做官,被贬至此后整日醉生梦死,不问政事,还是世家的私兵在维持秩序。

    才到城门口,便被守门小将拦下,林幽年好说歹说才说通小将放行,可马车走出几步便被身着袍衫靠着墙的人叫住。

    看模样是护院打扮,立在城门口却是比守门小将都要威风,小将盘查过的人,他们一两句话便能将人叩下或者驱出城去。

    林幽年磨破嘴皮子都没说通,那护院上下打量着马车,明显是想要银子。

    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颍川乱成一锅粥,他们一进城就漏出财来,过后哪还有安生日子过。

    更何况这是某个大宅里的护院,若是所有世家闻讯都涌出来,他们当真是进了狼窝,怕是想出都出不来了。

    裴行川想下车,谢云生朝他摇摇头,“你下去露了身份,是能为我们讨一个上宾的位置坐坐,可进城容易出城难,若是他们起了什么心思,你是应还是不应呢?”

    楚王起兵,诸藩王皆在观望,颍川本是肃王的封地,可肃王一心修佛,早穿着袈裟不知去哪里云游了,也正因此,颍川世家才敢如此嚣张。

    外头忽然叫嚷起来,二人望去,竟见那护院见林幽年推倒在地,已抬脚上马车来,一旁的小将望着这边踟躇不前。

    谢云生一脚将人踹出去,眸光扫过围观的人,来往皆是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可她的话是对暗处观望的人说的。

    “光明正大做盗匪,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看你的模样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干这鬼祟之事不嫌给主家丢脸,听说郡守被山匪劫杀了,你这行径倒是跟山匪很像,莫不是你胆子大到这份上敢动朝廷命官?”

    护院本痛得嗷嗷直叫,闻声连忙说不,生怕此事跟自己扯上关系,或者说惧怕自己连累到主家。

    暗处之人躲在墙后并未上前,谢云生知晓不能太过分,于是怕了拍手拎起林幽年转身上了马车。

    林幽年的手臂被地上沙石蹭破了皮,一边用帕子擦着,一边愤愤道:“颍川也是个富庶的大地方,短短时日怎成了如此模样。小小一个护院都嚣张成这样,连我们这些外人都敢来欺压,不敢想百姓苦成了啥样子。”

    “照我说,这些世家大族真该好好清扫清扫,不然当真以为自己是土皇帝了。”

    “慎言。”把弄着笋子的裴行川悠悠然抬起眼,对林幽年道:“进了别人家地盘,现在又是这般混乱的时候,你想死别拉着我。”

    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林幽年更觉愤怒,“裴行川,你还是不是人,你也是受着百姓供养,为一方之王,若你河东发生此事,难道也是这般毫不关心的模样?”

    被二人吵得脑袋痛,谢云生干脆别过头去,谁知马车忽然停下。

    孩童的叫喊声从后头一路传到车辕边,掀开帘去,只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童衣着破烂,满脸脏污,泪珠子将脸扫得白一道黑一道。

    明明有些滑稽,却无人笑得出来,孩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可身量太低,跪下去就看不到头了,于是他只能抓着车辕,高昂起头。

    “我方才都看见了,你将坏人打得跪地求饶,求求你救救我阿姐吧!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若是你救她,我愿意当牛做马报答你!”

    谢云生这才注意到他脚下,他裤腿一边长一边短,脚上一双掉了半边底的草鞋,露出的肌肤黢黑一片,裂出数道口子,已看不出原本颜色。

    许是刚才一路跑过来,不知摔了多少跤,膝盖上的破洞里还往外渗着血。

    饶是裴行川铁血心肠,可看到这幅画面,喉头想劝谢云生不要多管闲事,惹人注意的话咽了下去。

    谢云生将孩子牵上马车,拿帕子给他擦洗伤口,林幽年连连叹了好几口气,却是一言不发。

    直到孩童哭喊着再次求救时,他才道:“方才进城前我跟人攀谈,正巧听说了此事。近些日子颍川失踪了好些女子,连尸骨都寻不见,天一黑便听见天上传来婴儿哭声,只见黑压压的大影盘旋在城头上,大家都说是蛊雕在作怪,他阿姐怕也是这个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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