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兽
“我……”
烟花符箓是她进谷时随手放的。遇到“小虫”时也不过为了诓出真相，仓促间诈了它一次。
没有料到这条着恼无常的“小虫”也会有这样一面。正儿八经道起谢来，反倒教江恩桃一时有些无话可对。
烟花慢慢散去，雨云急行，淡金的天幕重新遮成一团漆黑。
“小虫”默然望着头顶苍穹，像在怀念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它才看向江恩桃，虚弱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知道自己日子已经到头了。嗟悔无及，但如今也算少了一点点遗憾罢。”
江恩桃看它脸色，知道它的话并未作假。它现在比当初在陆茂之手下伤得要严重地多。
小虫又说:“你对我也算有恩。你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曲渺渺循声看了一眼，忧心道:“桃桃，小心有诈。”
江恩桃略一思忖，仍是走上前。“小虫”伏下身子，卷出一枚红花放在江恩桃手心，又在其耳畔一番叮嘱。
眼见江恩桃毫发无损地回来，曲渺渺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天空像被突然撕开一道口子，一道道闪雷急骤驰过，一层层压了下来，溅起啪啪的声音，像要把整个幽谷转瞬吞没掉。
“小虫”目光深陷，微睁着眼睛，缓缓道:“我有两件事需要拜托你们，一是替守谷仙人正声，二是……咳，身子已经动不了了，请你们把我送到那边，我还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以后，我的尸身任由你们处置。”
“呸！你哪儿来的脸要求我们做事？”陈富户顺着它的方向看去，发现它所指的地方，是一棵看起来无比普通的树。他有些震动，有些不解，“你一开始，就在往这个地方移。难道那时，你不是为了躲？你难道把财物，都藏在了那棵树下？”
“小虫”并未理会他。
其他人也没有应话。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以陈富户的位置，绝不可能把“救”周家婶子看成“害”周家婶子。
连陆鹤澄他，也因着陈富户煽动乱指认“小虫”伤害周家婶子，而下错了手。头一回，没有因为任务顺利而感到高兴，反而心情生了些憋闷。
江恩桃刚迈出脚。
陆鹤澄拳头捏得极紧，他抢过步子，先一步立在“小虫”面前。
他犹豫片刻，沉闷道:“你听着，你作恶多端，我杀你一百次都不为过。你死后，也必遭人挫骨扬灰……最重要的是，你有眼无珠，你不选我。但是……”
“小虫”有些茫然，“但是什么？”
陆鹤澄面色难看极了，“我在你救人时候下手，总归失了道义，赢得不光彩。这是我的错。”
“小虫”一滞，轻声道:“杀就杀，还要分什么时候。你们人，想法真无聊。”
“你闭嘴！”陆鹤澄脸黑地彻底，好不容易忍下这口气，他咬牙抱起“小虫”，径直走向那棵布满岁月痕迹的老树。
“死都死了，还要管守谷仙人的虚名。你有好到哪儿去吗？！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这棵树也劈了。”
小虫:“……”
众人纷纷驻足仰望。
不同于随处可见的绿树红花，这是古老幽谷里一棵没有开花的树，像是缓缓升起在谷顶的的一团绿光，只树叶沙沙摇曳。
陆茂之摩挲着手中木牌，看着树皮上深深浅浅的纹路，似乎明白了什么。
“几百年前真正的真相，死之前，你还想知道么？”
“小虫”微微一怔，感觉自己已经软了的身子重新僵直了一下。它语气慌乱，追着问道:“你，什么意思？”
“这树原来有结界。我想，定是有人不希望你记得真相。”陆茂之收回视线，看不出什么情绪，平静说道:“但若你想面对，便有可能重新回忆起真相。”
经年岁月隐隐浮出……有些罅隙却是一晃而过的空白。
“我……”“小虫”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愿意面对。”
“嗯。”
少年淡声应道，苍白的指尖捻起一枚符箓。
……
幽谷深深，岁月漫漫。
最初的最初，它是一条从江海游到曲口幽谷的小腾蛇。
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山谷，它一边欣赏风景，一边不知不觉游到了最高处。
在幽谷最高处，有一棵开满红花的树。漫天红花锦绣里，一位女子向它走来。
她绕着它看了很久，神情颇有些疑惑，语气却十分温柔，“你，是腾蛇？你没有被我的结界伤到吗？”
“你知道我的身份。”小腾蛇后退一步，警惕道:“那你是谁？”
女子轻笑，回道:“我是这儿的守谷仙人。”
小腾蛇蹭着地面往后挪。它眨了眨眼睛，冷哼一声道:“你骗我。”
它听说，仙人之姿，姑射冰雪。可眼前这个女子，长得分明就很难看。怎么可能是什么仙人。
女子愣了愣，纤纤素手从树上摘下一朵红花，在它眼前晃过。半晌，她嘴角微微一扬，“原来，我在你眼里长这样。”
她弹了弹小腾蛇的脑门心，嘴角还漾着笑意，“饿了吧，我带你去尝点东西。”
红花与日光融融。
女子眉眼略弯。
肚子咕噜咕噜直叫的小腾蛇有那么一瞬忽然觉得，她虽然难看，但笑起来，好像也不算太丑。
“你是这儿的守谷仙人，那我是你的什么？”
小腾蛇记得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道理。它花了一段时间适应，勉强接受了这个爱喝碎茶沫子品味不佳，做饭也难吃的女子是“守谷仙人”。
它以为自己很快会离开，但它每日又实在好奇，明日的她会不会烧出更难吃的饭菜；明日的明日，她会不会又缠着自己讲话本子，笨得可以的这人到底何时才会发现，她听的津津有味的话本子，都是自己信口胡诌的。
女子眼波柔软，倒映着幽谷红花，重复了一遍它的话，“你，是我的什么？”
别别扭扭的小腾蛇咳了一声，提醒她道:“仙人不是都有仙兽吗？”
女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等着吧。”小腾蛇哼了一声:“你长这样，又混得这么差，不配个我这样威风凛凛又容貌出众的仙兽，一定会被其他人质疑身份看不起。”
通过这段时间相处，小腾蛇知道这女子虽不出谷，却在谷里为曲口镇百姓祈福，布雨，日日忙个不停。
“你想当我的仙兽？”
女子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又笼了一层暗色。
“我自然也希望你一直留下来陪我，可，这样对你并不公平。仙兽要跟主人一起，跟人产生羁绊，为人做许多事，自己却没有自由。就算仙人，人的很多事我们也不能擅自插手。我想，这并不适合你的性子。”
说到这儿，女子眸中暗色转无，她粲然一笑，“曲口镇其实很小很小，你从江海出来，该去看更大的世界。”
小腾蛇失望了，脑袋缩成一团。“不愿意就不愿意。说这么多道理假意为我好，你真无聊。”
被拒绝的小腾蛇闷闷不乐，它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女子到处找它时，它也赌气地屏住了呼吸，故意不让她发现。
女子声音远去时，它甩了甩尾巴，把她引以为傲的结界戳了个大窟窿。
有一日，它突然发现，女子这天并没有再来找它。它皱着眉，到底还是服了软，别别扭扭地主动去找女子。
却发现女子面前站着一个它没见过的年轻女子，女子手里还抱着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年轻女子哭得满面梨花带雨。
小腾蛇冷冷的视线一直落在孩子手里拿着的一枚糕点上。
糕点上嵌着一枚红花，那是自己从前唯一觉得女子做的能入口的。
它心里简直烦透了。
年轻女子走后，小腾蛇不情不愿地现了身。
“你说得对，我不喜欢人，也不想为他们做事，我当不了你的仙兽。”
女子看着它露出的半张委屈小脸，好笑道:“几块糕饼而已。你的份我都给你留着。”
“谁计较几块糕饼了？”小腾蛇脸色涨红，咬牙切齿道:“你不知道么，你做的东西难吃得要命。你喝的茶，打发叫花子别人都不一定愿意喝。”
“我……”一直笑着的女子罕见地收敛笑容，有些愧疚道:“对不起，我不能出谷。没机会尝到外面的东西，不知道那些好吃的东西到底怎么做出来的。”
“算了，我也没那么挑食。”小腾蛇听她这么说了，忽然又有些后悔，它哼哼两声，把头别开转了话题，“你为什么要救治那个人类的孩子？他自己闯祸掉在结界，你之前不是说不插手这些吗？”
“是结界，结界出了些问题。”
女子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她不愿告诉腾蛇，它毁坏仙人结界的事若是被上天发现了，会遭到什么重罚。也不愿告诉它，她正是知道是它做的，才插手干预救人，悄悄补好结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最后会得到什么因果。
她只是笑着叹了口气，“我还没有想好，你是我的什么。但在我给出你答案之前，你能不能不朝我的结界撒气。”
小腾蛇闷闷应了一声，算作答应。
……
长生无聊，仙途寂寞。
说了要走的小腾蛇，却在幽谷里陪了女子一年又一年。
那位年轻的母亲也经常入谷，带着自家春天种的粉嫩的桃子，夏天结的透亮的葡萄，秋天摘的汁肥的梨子，冬天剥的甜蜜的橘子，家里晾晒的鱼干，甚至还有镇上的话本……
虽然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被女子先捧到小腾蛇面前挑选，但它每次都蔫蔫的，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眼见那位年轻母亲与女子见面越来越多，关系也似乎越来越紧密，小腾蛇看年轻母亲的眼神，便愈发地冷。
“你为何要一直缠着守谷仙人？”
年轻母亲有些手足无措，她小心翼翼解释，“仙人说，我孩子结界里落的伤病，得耗些时日慢慢养好。我感激仙人，想报答仙人。刚好仙人也说你想……”
“你撒谎！”
小腾蛇根本没有耐心听完，它插口打断道:“她是笨，但你不该骗她。你明明就是贪图幽谷的金银珠宝。”
除了红花外，幽谷最多的，就是遍地的翠玉明珠。它是对这些东西看不上眼，但凡人就不一样了……
闻言，年轻母亲有些慌乱，她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大仙明鉴。初入幽谷，这些您嘴里的贵重之物，我眼睛都看花了，也的确生过一点念头。但我知道那不该不可能的。守谷仙人救了我孩子，我不能恩将仇报，还对她的东西抱有非分之想。”
“你最好如此。”小腾蛇神色不大自然，别别扭扭道:“你过来。只要你不觊觎她的东西，不一天到晚缠着她，我可以教你别的生财的法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