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
半刻钟一到,假寐中的徐姜猛然睁眼,只见她眸中清亮,丝毫不见半点疲倦困顿。她摸摸腰间荷包,软塌塌地瘪作一团,里面已然空空如也。
不死心地将口子咧到最大,瞪大一只眼睛向里头细瞧,瞧了半响,轻叹一口气,攥紧空荷包,扬臂搭在窗口,只余一个拳头置于窗外,混不在意地松开,鹅黄色的荷包被风送出一尺,轻飘飘地骤然坠地。
鹅黄色混着金丝的纱线在翻滚中磨出毛边,兀然间鹅黄金丝被蒙上灰雾,看不清原本底色。
砂砾尘土飞扬着半砸在它身上,仿佛要把它掩盖在这灰暗天地间。
随着车轮压在一颗半大不小的圆石上,车身一阵颠簸,徐姜趴着窗口用下巴抵在手背上,视线也随着车身跳了一瞬,入目左右窗口都是灰色山石,刹那间山石好像袭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伸手便能触摸到冰凉山体,他们此刻正在一处狭窄的一线天中奔走。
那瘦子终于在颠簸中睁开了眼,见整个马车被灰色山石包围也倏地吓破了胆。徐姜半个脑袋挡在后窗上,待他们坐直身子,才通过后窗越渐越远的绿色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他们在山石中前进。
“庄白玄这次是跑到山里了?”
瘦子出言反驳,“才不是,”却不知闪烁的眼神早就出卖了他,只得嘴硬道,“别瞎打听。”
深山里,徐姜暗忖,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该如何留下线索?
“许子奇,你都说了你们是第一批追随庄白玄的教众,可有何好处?”
瘦子早就看徐姜总问东问西,那高个还傻了吧唧答得事无巨细。于是把那人喊去驾车,自己则在车厢中美曰其名的监视她,面对徐姜的问题,他充耳不闻全当空气,百无聊连中只好靠睡觉打发时间,所以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昏昏欲睡。
这倒是给徐姜提供了很好的留下线索的机会。
这瘦子再一次漠视徐姜的问题后,徐姜也不气馁,反而再接再厉,“你不是说你们是第一批收到通知的信徒?”
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哪里触动到他,他竟然少见地剜了徐姜一眼。
看出他情绪上不同,徐姜继续,“难道不是第一批?所有人都收到了消息?”
“你别瞎猜了,不论如何我们肯定是一批到的,不会有人比我们更早。”
不会有人?徐姜灵光一闪,“难不成,你们把消息拦截了?”
空气瞬间凝固,瘦子不可置信的望着徐姜。
好家伙,这两人还真的好样的。
“看来确有其事了。”与此同时,马车穿过两山之间,终于离开逼仄小径。满眼的蓝绿色仿佛要扎入心里,谁都不曾知道,一线天居然是幽谷入口。
可明明是蓝色花海,绿草遍地,枝繁叶茂却静得可怕,听不到任何蝉鸣鸟叫声,就连蛙声虫声也听不到丝毫。
在这六月盛夏,就显得尤为奇怪。
幽静的香味悬浮在空气中,明明是好闻的,却熏得人头昏脑涨,瘦子脑袋砰得不受控制地往车壁磕去,一阵疼痛后才让他有些许清醒。
也不知他想起什么,丢下车厢中的徐姜猛然掀开车帘,把一条白色丝巾系在高个的口鼻。
坐在前面的高个突然身子一歪,就要往马车下栽,还好瘦子就在他身边。
瘦子稳住高个的身子后,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回车厢里。
这昏昏沉沉的感觉实在太过熟悉,仿佛带徐姜回到了那一天的朱府别院花厅,以至于她一早就将涂了龙脑香的团扇遮住口鼻,清凉的味道提神醒脑,将那甜腻的香味稀释隔绝。
口鼻附上纱巾的高个老老实实地靠在车壁闭目养神,看着颇为滑稽。
徐姜踢一脚他鞋面,高个睁眼,面露疑惑。
她缓缓凑近,低声道,“你们偷偷拦截消息,就不怕白天师知道了怪罪你们。”
只见高个瞳孔震颤,反应比瘦子还大些,“你,你、怎么知道?”
徐姜知道这两人都是京都高官之后,天真纯良的很,当然也非常好吓唬,“你也知道我现在都知道了,若是见了天师,我定会一字不差的将此事告诉他。”
他闻言脸色陡然变白,有些茫然无措,徐姜见此话锋一转,“但,若是你能将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全部告知我,我就帮你们隐瞒。”
高个面如死灰,“好。”
徐姜十分开心,虽然瘦子不好糊弄,可这高个却好骗得很。轻轻一炸就全盘皆认,不由得让徐姜好奇,到底是哪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子。
“你爹是谁?”
“是太医署赵医令。”
“那你可识得外面的蓝色花草是什么?”
高个尴尬的挠挠头,“我自小就愚笨,不喜这些,对医术草药一窍不通。”
原来也是一个娇少爷啊。
还好此处幽谷不大,穿过前面山间小径就能离开。
等到听到熟悉却吵闹的蝉鸣虫叫也觉得十分悦耳。
徐姜手中荷包虽然都已经丢了出去,可还好,这马车是是她的啊。车上东西多的很,扔都扔不完,光是裴礼的那十几本画册,都够她扔一天的。
她打开藤条箱笼,最上面的一本就是昨天才新拿回来的那本。望着封面连连摩挲,舍不得撒手。心中安慰道:放心,我的心肝们,等我回去,一定再去买一套回来,把你们都凑齐。
最终依依不舍得扔出车窗,可以一定要帮裴礼找到路。不然真是可惜了她心爱的画册们。
才出山间小径,瘦子就和高个换了位置。不过无所谓,她早就把想知道的都问清楚了。
高个刚刚说过,他们是有地图的,地图就在瘦子身上。
她给自己倒杯水,顺嘴为了一句瘦子,“喝水吗?”
瘦子翻出包裹中的皮水壶,朝徐姜举了举,“别耍花样。”
徐姜被看破也无所谓,硬着头皮继续演,冷哼一声,“不识好人心。”
自己也不敢多喝,只是沾了沾唇,唯恐三急。
马车仍旧在山间行驶,偶尔能听见瓢泼水声,待又行片刻,水声轰鸣如雷,盖过所有鸟叫虫鸣。
徐姜捂着耳朵大喊,“这地方居然还有瀑布!我还是第一次见。”
看瘦子目不转睛的样子,看来也是第一次。
她探出头,只见那从天而降的水幕倾泻而下,滚入寒潭中,巨大的水花仿佛能溅到她的脸上,水气弥漫,烟波雾绕于寒潭之上。
徐姜不由得用手巾擦脸,却没一点水渍,只是因为湿气太重,才让她觉得脸上潮湿一片。
这可真不是住人的地方。
正在这时,瘦子喊停了马车,从怀里掏出一条方巾,看到徐姜探究的目光,特地避过身子,捧着细瞧。
徐姜见看完准备要收起来,趁他不注意,一把抓牢方巾中心,扯着就往车下跳。
瘦子也没预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立马去追。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她居然把地图扔进寒潭里。
白色的方巾飘在水面上,四溅的水珠打在白色上,只见白色刹那间就洇湿一片,笔墨晕染在白色方巾上,好似一张墨色山水画,片刻间就沉入谭中,消失不见。
徐姜耸耸肩,语气无辜又可恶,“地图没有了,咱们还能去见天师吗?”
“原来你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瘦子喘着粗气,不知道是跑了几步累的还是被徐姜气的。
可他长吸一口气后居然不怒反笑,“不过你可能要失望了,我们已经到了。”
到了?就这?
徐姜环视一周,这里除了一汪深潭和悬崖峭壁上瀑布,再无其他。轰鸣阵阵,震耳欲聋,漫山水汽,都彰示这里不是适宜人类居住的好地方。
待她还想再细看,却被黑色缚住了眼睛,居然把她眼睛蒙上了。
眼睛被蒙,触觉和听觉总会格外敏感。她认真去听,只觉得瀑布声响越来越大,看来是到了离瀑布很近的地方。
继续被推着往前走,只觉得阴风阵阵,又湿又冷,不像在阳光下。突然,脚下左手边踢到墙壁,她故意身子一顿,伸左手去扶,摸得一手湿漉漉,墙壁上挂满水珠,她不禁深吸一口气,真讨厌这种湿腻腻的感觉。
倒是有人伸出手臂,扶着她的手搭在上面,轻声说了句,“小心。”
是高个的声音。
又走了片刻,水声和潮湿感完全消失,身上暖洋洋的,应该是在阳光下,不远处传来鸡鸣狗叫声。
“徐姑娘?”如凛冽甘泉的声音传来,不是高个也不是瘦子。
眼上黑布应声掉下,徐姜弯着眉眼笑道,“好久不见,白天师。”
“好久不见,”不见怒气,不见疑惑,庄白玄还似初见她时的模样,笑意盈盈,时不时低首咳嗽两声。
徐姜又一刹那的恍惚,虽然一切都变了,但又好像都没变。
但那句,“欢迎回家。”却将她猛然击醒,她的家在京都,可不是这个鬼地方。
瘦子和高个仿佛见到神祇,在庄白玄面前半跪垂手,等着他的轻抚。
只见他随意摸摸两人发顶,又重复了那句“欢迎回家”。这两人好像癔症了一般,傻笑着起身,跟在庄白玄身后。
徐姜纳罕,这两人什么时候中了幽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