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双喜城中，人与妖混居。
因为不知道邻居住的是什么物种，会不会和自己有生物链上的联系，故而双喜城是一个极有边界感的城镇，人来妖往没个定数，更鲜少有人打听这些。
谢谕清拢了拢滚了一圈毛边的披风，还是觉得屋子里透着寒意。
他放下了书，观察了一番茶水的颜色，又从一旁花盆里拽了两根灵草扔了进去。
若不能在吃喝上让慕千影满意，只怕她又要跑到外面随意乱啃……
思及此，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过去慕千影便常吃些寒冰玉、白玉什么的来补充灵力，还叫他以为灵仙是真的能吃这些东西；
后来慕千影又开始时不时吞些煞气、妖气，他虽疑惑，但看她一切如常，只当这是灵仙特有的净化能力。
然而谁也不知道无渡城外她又吞了什么，整个人仿佛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一般，再也不能乱吃东西，必须格外注意清气的补充，而不能被浊气污染。
好在灵骨回了半块，不必再完全靠着食物补充清气。
若问她，她也只说是吃多了煞气。
可谢谕清总觉得心里隐约有些奇怪。
从城楼上坠落后，他的思绪一直处在混乱中，这份混乱在见到慕千影浑身是血后更加严重，一股暴虐和恨意在他心头缠绕……
然而更多的他却记不清了。
记忆中，只有慕千影忽然贴近的呼吸，伴随着一阵神思骤然清明的感觉。
想到那一瞬间的贴近，谢谕清的心跳急促了起来。
然而想到慕千影此刻并不平稳的状态，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宁望尘将慕千影的灵骨一分为二，一半留在镇妖塔中，另一半带进了皇陵，尚不知作用为何，但想来不会是清气充裕之地。
两块灵骨间存在感应，慕千影的精神状态也因此更加不稳定，常常疼痛难忍，进而焦躁不安。
在斩杀所有的蝎妖后，藤蔓并未停止生长，反而带动了更多植物的生长。
大雪纷飞的冬日，无渡城外的一片荒地却一日之间遍布花草树木。
而植物根系分布异常广泛，不但端了妖族在地底埋伏的老巢，连无渡城的城墙都险些被顶翻。
“好多鬼，幽冥界。”
慕千影只说了这几个字，他便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鬼哭林和镇妖塔下压了无数生魂，冥府却并未见人查探。
否则镇妖塔中阵法的秘密何至于藏了这许多年。
可见幽冥界与此事，定然脱不了干系。
慕千影伤重，留在无渡城难免被钟家和蓬莱仙宗掣肘，她也放心不下鬼魂一事。
然而幽冥界浊气横行，他一个人族，慕千影又受了伤，根本不可能直接前去。
三界交汇之处的双喜城便成了最合适的地方。
在蓬莱仙宗反应过来之前，他已上书朝廷无渡城之事，委托李成和张仲原留意城中动静。
在朝廷派人处理江家一事之前，二人便已离开无渡城，到了双喜城。
茶水滚动，渐渐浮上几分清香，染得满室清香。
谢谕清收回思绪，俯身端详半晌，确定今日的灵草熬的茶汤颜色也好看，味道也清甜，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一口气还没松完，便听得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孩童响亮的哭声夹杂着猫叫声，“嗷呜嗷呜”无休无止。
他习以为常，充耳不闻，从一旁取了一柄扇子，小心扇着炉火。
“噗通”一声。
外面忽然安静了一瞬。
谢谕清疑惑：
今日怎么消停的这么快？
他放下扇子，推开窗户，窗台上的积雪被抖落，一块一块落到地上，发出若有似无的碰撞声，瞬间也混为一体了。
院子里一抹红色身影格外耀眼夺目。
慕千影乌发高束，长剑斜倚，立于皑皑白雪之间，侧颜清丽无双，更胜雪中红梅。
正目光灼灼盯着金华猫。
金华猫四仰八叉躺在一旁，看着摔得不轻，四肢都僵硬了，举着爪子一动不敢动。
慕千影空着的手摸了摸肚子：
“饿了。”
她的视线从金华猫身上扫过，又对着院子里一圈妖族小孩子端详了一番。
片刻后抬手一指，院子两边长着的树便伸长了枝丫，捆了中央一个脸颊发黄的小女孩。
“柚子？”
慕千影笑，冲那小女孩露出尖牙：
“做成糖糕最好吃了。”
小女孩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其他的小孩子扭头就跑，高喊着“吃妖了”“吃妖了”，瞬间跑没了踪影。
金华猫一个翻身，“噌”一声窜出了院子。
响亮的哭声引来了隔壁的观望，一个秃着头的胖子趴在墙头，忍不住痛斥道：
“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简直禽兽！”
慕千影的眼神扫了过去，对他露出个天真的笑，手上却抓着柚子精的胳膊，张口就要往自己嘴里送。
那秃了的胖子“嗷”地一声尖叫，从墙头上掉了下去。
谢谕清终于不能再视若无睹，他急忙推门走出来：
“这个柚子不能吃。”
慕千影瞅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眼皮耷拉着，神色有些怏怏。
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便是在忍痛了。
谢谕清将小女孩的胳膊从她手里拔了出来，顺势便牵住她的手，转移话题道：
“不舒服吗？我煮了新的茶汤，尝尝吧……”
“那好吧。”
慕千影扬着下巴，傲娇地表示同意了。
到了屋内，谢谕清便递给她一碗偏凉的茶汤，慕千影捧着碗小口地喝，听见谢谕清问她：
“你怎么又吓唬隔壁的熊妖。”
慕千影“哼”了一声：
“它想吃你。”
谢谕清莞尔，抬手捋了捋自己披风上的毛：
“你已剃了它的毛，想必它不敢再打我的主意。”
他说着，忽的动作一滞，放在披风上的手骤然收紧，这毛本就不是顶好，被这么一拽，便带落了不少根。
慕千影神色一冷。
她从碗里抬起头：
“谢谕清。”
谢谕清似乎没听见，他的眼里又浮现了几缕红，鬼气混着魔气从他身上漫出。
慕千影放下了茶汤。
她抬手按上了谢谕清的额头，灵力灌入，追随着那股阴寒的气息，半晌才拽住了一丝。
用力一扯，正待塞进嘴里，便见谢谕清正神色清明地看着她，哪里还有半分迷离之意。
“你骗我？”
慕千影收回手，却被对方一把拽住。
谢谕清手指冰凉：
“我体内有什么？”
慕千影有意瞒着他，然而自城墙上坠落后，时不时便会出现的意识空白还是让他察觉到了端倪。
此刻，让他疑惑的问题终于找到了问出口的机会：
“那天，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进到了我体内？”
他没有发现自己体内的魔气。
藏在谢谕清体内的魔气阴险狡猾，目的不明，更不知来历为何。
她一开始只是不想惊动这份魔气的注意，想观察清楚后再一举拿下。
然而那日情急之下吃了部分魔气后，对方居然直接和她的半块灵骨纠缠在了一起。
极难拔除不说，还害的她常常心口疼痛难忍，更胜于没有灵骨的时候。
这份痛楚不止来源于她的身体，更有来自另外半块灵骨的感应。
宁望尘究竟将另外半块灵骨拿去做了什么？
她心里隐约意识到，若宁望尘能算到她会闯镇妖塔抢灵骨，因而能够提前设下阵法埋伏；
那会不会这半块灵骨使得她被魔气纠缠，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究竟想做什么？
慕千影没有头绪。
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查出幽冥界究竟出了什么事。
从生魂大量流落凡尘界，到这份难以拔除的魔气，幽冥界究竟和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是宁望尘的心魔吗？”
谢谕清想到那天看到的画面，犹豫着开口：
“我是……魔吗？”
慕千影也不能确定了。
实在是那份魔气同谢谕清纠缠地太深，纵使她刻意拔除，也每每只能抓住一点。
她有感觉，在谢谕清体内的魔气，定然是个极为强大的存在。
若不是宁望尘的心魔，也会是极不好对付的敌人。
她的眼神中便带了几分凝重。
在她思考的片刻，那份魔气抓住了这份机会，从她手中逃脱，倏忽间又钻进了谢谕清体内。
谢谕清毫无知觉。
魔气的回归让他的思绪无形中变得偏激。
慕千影的眼神让他再次心生恐惧。
若慕千影是济世救人的灵仙，终有一日可以回到上清界；而他却是被宁望尘抛弃的、执念太深的心魔，不是堕入幽冥界，就是在失去意识后成为慕千影的敌人。
那他还不如是宁望尘……
慕千影一下子恼怒起来：
为什么谢谕清总在纠结自己是谁？
她情急之下将自己在镇妖塔中的推测脱口而出：
“你不是宁望尘，也不是什么魔，你是我的情劫！”
谢谕清一愣。
魔气缠绕让慕千影也有些难以保持理智：
“宁望尘根本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才是我的情劫！”
“谢谕清，你喜欢我吗？”
谢谕清脸上的呆滞更加明显。
他的脸慢慢变红。
片刻后，他不自觉舔了舔嘴唇，移开视线：
“喜欢。”
“这就结了。”
慕千影一拍手：
“那你以后就是我的情劫了。”
谢谕清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得干巴巴的：
“情劫，不是得互相喜欢……你，不喜欢宁望尘吗？”
“谁喜欢他？”
慕千影连连摇头，发自内心地感慨：
“在所有的人里我最喜欢你了。”
谢谕清的心跳都空白了一瞬。
却听见慕千影补充道：
“我最喜欢送我柚子糖糕的谢谕清了。”
他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心情在幸福和不快中频繁过山车。
最终还是拉过慕千影的手放到了盆栽上，板着脸说：
“灵草被你喝光了，再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