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江舟谣 > 第125章 番外(少年游)

第125章 番外(少年游)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陆铮为人开朗豁达,与性情文雅贵重的高长旭一见如故,两人一同赏花,畅聊许久。晚间千秋宴时,两人端起酒杯遥遥示意。

    陆铮朝高长旭使了个眼色,宴席过半后,两人寻机从大殿悄悄溜了出来。高长旭一向守礼持重,倒是头一次做这种事,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的宫殿前,陆铮对高长旭微微一笑,突然抓住高长旭手臂。高长旭还未回过神,就感觉身子忽的腾空而起,两人转眼已经落到了屋脊之上。

    “月色甚好,最适宜在屋顶赏月。”陆铮说着已平躺在屋脊上,双手枕在脑后,朝高长旭努努下巴,示意他躺在旁边。

    高长旭唇角微扬,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了下来,一脸羡慕地说道:“你功夫真好。”

    “陆家是武将世家,若功夫不好,岂不被人笑话了去。”陆铮笑了笑说道:“你认真习武,也能这样好。”

    高长旭没有说话,他自然也是从小习武的。只是身为太子,身份金贵,教自己武功的师父终究不敢过于严厉,保守了许多。

    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甚至连个说的来话的伙伴都没有。

    “以后你若有机会去梁国,我带你在京都好好畅玩一番。”

    陆铮的声音带着独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高长旭轻轻应了一声。

    此时清风习习,如墨的夜穹之中,一轮圆月高悬,月色如水温柔地倾泻在两人身上。高长旭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月色,以至于很多年以后,依然念念不忘。

    陆铮只停留几日便返回梁国了,高长旭又回到了那种平静孤独的日子。美丽温柔的母后,在这年冬日也离开了人世。

    母后下葬于皇陵后,梅汝南便请辞归隐。临走前他来了一趟东宫,将刚作好的一幅寒梅图赠予了高长旭。

    高长旭永远记得梅汝南那日的眼神,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纷扬的白雪,悲伤中又带着些许寂寥。多年以后,高长旭终于读懂了梅汝南那时的眼神,那是爱而不得,那是痛失所爱,那是无尽遗憾。

    一个画师,对美丽高贵的皇后一见钟情,这段隐秘见不得光的暗恋,不为世人所知。画师只将所有爱意融于画笔之下,为所爱之人,勾勒出举世无双的绝世寒梅。

    画师为了深爱的女子,甘愿将自己禁锢在厌恶的深宫之中,只为能偶尔看上心爱之人一眼。后来,那个女子死去,他便不再提笔画梅,隐居山林,终生不娶。

    文帝自妻子去世后便伤心过度,病倒在榻。文帝正当壮年,即使忧思过度,也不至于缠绵于病榻。可文帝的身子却不见好转,倒是眼见一日比一日虚弱了,太医们也束手无策。

    国不可一日无君,文帝依然坚持拖着病体上朝,处理政务,日渐消瘦憔悴。

    文帝又派人请来了当年为莫卿辞诊病的梁国神医陆仲。那是一个寂静的午后,高长旭悄悄走进文帝的寝殿。

    文帝已将所有宫人屏退,大殿门口只留文帝信任的两个贴身御前侍卫守着。侍卫看见高长旭正欲禀报,被高长旭一个手势制止。

    他轻脚走到暖阁门口,正想推门而入,听到里面传来人的低语声。

    “皇上,草民斗胆据实禀报,陛下……是中毒了。时间至少也有一年之久,毒素已经蔓延到五脏六腑。”

    高长旭听到这里,脑子轰然一声,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坍塌,他眼中交织着震惊、恐惧、愤怒与绝望。

    屋里是长久的沉默,然后响起文帝平静的声音:“朕还有多久?”

    陆仲沉默片刻,低声道:“草民竭尽全力,最多也不过三月。”

    高长旭嘴唇微微颤抖,他紧紧咬住嘴唇,拳头不自觉地攥起。

    屋里传来文帝的一声轻笑,那笑声悲痛而苍凉。

    “满宫太医,竟无一人瞧出来。朕一母同胞的好兄弟啊……”

    文帝眼中似有泪光闪烁,陆仲垂着头,眼含悲悯,沉默不语。

    “陆大夫,朕知你是正直仁爱之人。朕现在有件事托付于你。朕现在能信任的只有你了。”文帝看向陆仲,目光温和平静,这一刻他没了帝王的威仪,仿佛只是一个普通人,在嘱托一个好友。

    “皇上但说无妨。草民会尽力而为。”陆仲认真回道。

    文帝的声音忽然放低,高长旭再也听不清了。他只知道陆仲为皇上诊治了几日,便领了丰厚的赏赐返回梁国。

    直到父皇三月后驾崩,与母后合葬。那个手握重兵的贤王,在他面前一向和蔼可亲与世无争的亲皇叔,忽然起兵造反。高长旭才明白,父皇当日的嘱托是什么。

    兵临宫外,父亲当初留下的将士死守宫门,为他赢得逃命时间。平日里对自己笑脸逢迎的宫人们,不知何时早已四处逃散,空荡荡的东宫只剩一个面容青涩的小太监。

    那个小太监他认得,叫李棠,负责洒扫他的寝殿。

    高长旭静静地看着他,温声问道:“你怎么不逃命?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

    李棠扑通一声跪伏在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甚至算得上胆小的太监,此刻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奴才受太子恩惠,誓死追随太子!”

    高长旭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万分寂寥,却又带着一丝感动欣慰。

    没想到,还有人愿意追随一无所有的自己。

    宫殿已燃起熊熊火光,两个侍卫准备带高长旭从密道离开,侍卫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棠,眼中隐隐闪过一抹杀意。

    高长旭有一丝不忍,转过头,对李棠淡声道:“你走吧。”

    李棠却抬起头,那眼神无惧坦荡:“奴才与太子殿下身量相仿,愿换上太子服饰赴死。”

    李棠说着脱下自己的衣服,一把扔进火里,转身捡起高长旭脱下的蟒袍穿上,束好金冠。

    高长旭怔怔地看着他,李棠穿戴好衣冠又跪到地上,垂首道:“奴才是个孤儿,无处可去,因生在海棠花的时节,取名叫李棠。太子殿下请好好活着,为奴才种一株海棠。奴才在此叩谢太子殿下大恩。”

    火势愈来愈大,侍卫忙拉起高长旭朝密道跑去。高长旭回头,看到李棠对自己微微一笑,转身毫不犹豫地冲进火海。

    高长旭不忍再看,心如刀绞般疼痛。那个寒冷的夜晚,他离开了东齐京城,又过了数日,他辗转来到了梁国。

    那两个侍卫把他安全地交给陆仲后,便服毒自尽。从此,这世上,除了陆仲与自己,再无人知道东齐太子下落。

    后来他便成了陆仲唯一的弟子,陆长风。他跟陆仲学医术,学武功。

    陆仲也将那些珍宝完好无缺地交到了他手上,语重心长地叹道:“皇室尔虞我诈,你父亲唯愿你一生平安顺遂,自由自在。”

    高长旭望着这满室珍宝,泪如雨下。

    后来,多年后的某一日,他去了云州。他知道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在这里。借着浓浓的夜色遮掩,他骑着马停在将军府不远处,遥望着那座寂静的府邸。

    将军府门口挂着两盏大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忽然有几个仆人从府里惊惶地跑出来,嘴里喊着夫人小产了性命垂危,需要请大夫。

    他只犹豫一瞬,便提了马缰奔过去,报上自己姓名。仆从虽犹疑却不敢耽搁,赶紧领了他进府。

    时隔多年,陆长风再一次见到那个记忆中的少年。他褪去年少的洒脱不羁,变得稳重而深沉。

    陆铮看到他时微微一怔,似乎没有认出他,只如寻常与他打了招呼。

    陆铮妻子不幸小产大出血,但好在他及时救治,保住了性命。只是伤了身子,恐怕再也难以受孕。

    陆长风头一次在陆铮脸上看到那种神色。那个少年在他记忆里一直是开朗的,豁达的。可此时他眼睛如死灰般暗沉,眸中滚动着悲痛、心疼、愤怒的情绪,语气也带着无尽的萧索。

    “是我连累了她,来到边关这苦寒之地,也没有照顾好她。”

    陆长风为陆铮妻子开了调养身体的方子,便告辞离开,陆铮亲自送到府门口。

    就在他骑上马要离开的那一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长旭。”

    好多年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了,清冷的月色下,陆长风有片刻恍惚。仿佛回到当年东齐皇宫赏月那晚,前尘往事渐渐重现于脑海,万般酸涩瞬间涌上心头。

    他回头,对上陆铮那双平静温和的眸子。

    陆铮唇际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轻声道:“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改日找你共酌一杯。”

    陆长风含笑点头,两人在月下相视许久,陆长风策马离去。

    自此陆铮每隔一段时日,会独自来逍遥谷,与他相谈共饮,两人像回到了少年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直到西羌攻打云州。

    陆铮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了他,他望着那双神似故友的眼睛,痛彻心扉。

    陆长风轻轻牵起那女童的手,柔声道:“我以后就是你师父了。”

    他将所有的柔情耐心都给予了故友的女儿,保护她,培养她,将她养大成人,助她报仇昭雪,实现抱负,然后为她找个好归宿,放她离开。

    陆长风年长陆青许多,不是没有感知到陆青自青涩懵懂的豆蔻年华,对他萌生的丝丝情意。但他无法回应。此生,他是她的师父,是她父亲的故友,是她最信任依赖的人,唯独不能是她的夫君。

    虽然他死寂的心,也曾因陆青的柔情,无数次心动纠结痛苦。他看着付诸心血养大的那个少女一点点成长,愈来愈美丽夺目,渐渐长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待来生吧,自己不再是她师父,早点遇见她。自己依然愿意守护她一世,如今生一样。

    道别的那夜,陆青离开房间后,陆长风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搁下笔,他打开书桌暗格,将陆青送的那一匣子东西,又细细看了一遍,从中挑出一枚白玉指环戴到指间。

    他收拾好自己,平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此刻他心如止水,没有任何恐惧遗憾。他曾得到过一切,也曾失去过一切。

    他这孤独而漫长的一生,也终究要结束了。

    (全文完)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