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离开
陆亦臣被甩到地上，白发散到满是皱纹的脸上，他本就身材纤柔，看起来真的像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
陆亦臣猛烈的咳嗽着。
那一夜吹进身体的晚风，现在像是要变成咳嗽猛地从肺里涌出来。
可他脑子里清晰，此时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任凭那官兵头子将自己拖进大理寺。如果真的进去了，不用卸掉他脸上的妆容，仅是一声咳嗽，李欣承就能认出他。
他的眼睛朦胧间看到了地上的白衣服，他连忙爬过去，抱着衣服呜咽，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浔儿”，而且在被官兵拖拽的瞬间，他给了九子一个眼神。
九子是个机灵的人，立刻领会到了他的意思，赶紧跪下，一脸哀苦，喊道：“爹啊，我大哥走了那么久，你还惦记他呢！说了这死去人的衣服不吉利，你还留着！怎么这么不听劝啊？”九子又转头对官兵头子说：“官爷，那衣服是我大哥的，我大哥刚死不久，我爹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留了件衣服，我说过他好几次了，可他就是不听，没想到他怕我发现在床底又藏了一件。”
他摸了一把泪，跪着爬过去抱住官兵头子的大腿，哭道：“他真不是假装的，哪有年轻人长这样的？”
官兵头子一脚踢开他，盯着陆亦臣，细瞧着他的脸：“哼，这张脸有可能还是贴上的呢？变戏法不就这样？啊？敢骗老子？”
官兵头子抽出刀，抵在了九子的脖子上。
“没有，没有，没骗您，不信您去检查检查啊？”九子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满眼泪花看着那官兵头子。
那官兵头子半信半疑，上头叮嘱过，因为是秘密任务所以不能与百姓动武，而且万一那人就是上头要找的人，这一推一搡的万一再伤着，自己可担待不起。
可万一又是伤着百姓呢？他也担待不起！
官兵头子慢慢蹲下凑过去看，确实是一张八十岁的脸。眼泪朦胧滚在眼眶里，真叫一个可怜。
他抬起陆亦臣的脸，左右仔细检查，脸颊周围根本没有与假脸皮贴合的痕迹，而且地上的人瘦骨嶙峋，也不是一个青年男子该有的样子。
官兵头子心里思索着，既不能冤枉百姓抓错人，也不能错过一个嫌疑人，这可怎么办呢？
看着此情此景，眼前这两个人不像是在演戏，可他看到陆亦臣怀里抱着的衣服，绸缎样式皆是上等品质，心里又犯了嘀咕。
正犹豫不决时，门外闯进来了一位官兵，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官兵头子脸色就变了。
从满脸疑惑到满脸欣喜，两只眼睛发着光，像是看到了黄金万两一样。接着就对跪着的九子说：“哼，凉你们也不敢骗老子。”后又摆了摆手，招呼着后面的人，“走！”
一众官兵兴致冲冲地走了出去，陆亦臣才松了一口气，瘫软的趴在了地上。倒不是被吓破了胆，而是自己刚刚被那人一摔，又加上越来越严重的咳疾，他实在没了力气。
九子看到倒在地上的陆亦臣，连忙将人扶到了床上，说道：“幸亏公子反应迅速，不然您就真的要被抓进去了。”
陆亦臣憋住了一阵咳嗽，回道：“你也不错……”话已经说不出口，完全被咳嗽代替。
九子赶紧给他盖上被子，说：“我去给您熬碗梨汤，您这样太遭罪了。”
九子退下后，陆亦臣就躺下缩了起来，心里想着自己的咳嗽怎么越来越厉害，之前吹了风也没见咳得这么厉害，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之前的药将他的咳疾压制，再加上李欣承每日安排吴嬷嬷给他做银耳炖梨盅，也可以缓解他的咳嗽，所以他大半个冬天都没怎么再犯，可现在他才停了一天，又吹了一些冷风，就咳成了这样……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太虚弱了，简直真的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
胸腔震得发痛，陆亦臣抱着缩在床角，他咳得两眼发黑，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许是太过于担心自己会再回到隐青院，陆亦臣做了一个梦，梦里梦到李欣承又将他扶着坐了起来，他窝在李欣承宽阔的肩膀里不停地咳嗽。
可是当他因为咳得稳不住身形，手要抓住的一样东西的时候，他没有握住那双温暖的手，而是身体猛地前倾，重心不稳，天旋地转之间他瞬间清醒。
眼前由漆黑转向煞白，陆亦臣定了定神后发现自己已经坐了起来，并且身后有一个人靠了过来。
“你醒了？”
沉稳而有力量的声音传来，竹林之风瑟瑟，是千云飞的声音。
总归不是李欣承蛊惑又带着暧昧的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到千云飞已经坐直了身子等着他。
千云飞怎么会在床上！
千云飞从容地说：“我回到家将陆浔安置好后不放心你，就回来看看，看到你咳得厉害，就把你扶了起来，没想到自己也睡过去了。”说着，千云飞有些惭愧地笑了笑。
陆亦臣点头谢过，还是有些不自然地说：“谢过千兄了。”随后他便赶紧起身，虽然之前他不曾介意与其他男人靠的太近，其实除了李欣承也没有人和他有过亲密接触，但是自从李欣承和他发生那样难以启齿的接触后，他现在很排斥与其他人接触，更不会在和一个男人在一张床上。
他起身后却看到千云飞迟迟不动，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将千云飞的手臂枕麻了。
千云飞见他不好意思，便主动说：“没事，就是手臂和腿麻了，一会儿就好了。”他艰难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陆亦臣面前，“你这身行头就先别换了，我已经拿到文书，下午我们就走。”
“下午就走？”陆亦臣震惊，咳嗽了两声，“这么快的吗？”
千云飞站直身体，“你不想走？”
“不是。”陆亦臣连忙否认。他无时无刻不想离开，可真的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心里空了一角，像是离开隗州要收拾行装却没有收拾完全，忘了一件东西。
可他除了陆浔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走？
他忽然想起了衣服里的发带，挂着的荷包，还有自己的白玉冠，这些是可以带走的。
陆亦臣转头看向放在床尾的衣服，衣服脏乱却能看到胸襟处的一抹青色，仿佛抽出身体的灵魂瞬间复位，他心脏开始跳动，嘴里喃喃说了一句：“我得带着它们走。”
千云飞转头看向那身衣服，轻笑道：“好。陆浔我已经安排九子去接了，应该会比我们先到城门口，所以你赶快收拾一下，喝完桌上那副药，我们就走。”
陆亦臣呆呆地点了点头，赶紧走过去将脏衣服里的发带和荷包拿出，揣在了自己的怀里。
其他的他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喝完药就跟着千云飞走了。
路上人心惶惶，都在害怕自己染上瘟疫，陆亦臣看着到处走的官兵，心里想着李欣承怎么可以疯狂到这样的地步！李欣承是一国之君，应以百姓安乐为重，而他偏偏搞得全城都没有安宁。
旁边的千云飞也看到了此番混乱嘈杂之景，不禁咂舌，“皇上为了亦臣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做啊。”
陆亦臣低下了头，他与李欣承的关系在千云飞这里早已不是秘密，而且李欣承这一出也能让千云飞看到李欣承是多么的疯狂。他也不再辩解，只想赶紧出了隗州城，忘了这一切。等他走了，李欣承查遍全城找不到他，也会慢慢平静下来的。
车内是不寻常的安静，又透着着淡淡的尴尬。
陆亦臣无言，一直低着头，他没有脸去看外面的惶恐不安的百姓。
但千云飞一直看着他，虽然是满布皱纹的脸，但那一双低垂的眸子楚楚可怜，勾魂摄魄。他握住了陆亦臣的手说：“一会儿出了隗州城，你就是真的自由了。皇上眼睛看的再远，也看不到芜川。”
“嗯。”陆亦臣点点头，通过前方的轿帘隐隐约约看到外面青砖铺成的街道，长街看不见尽头，但沾着阳光。
阳光渐渐消失，换成云霞铺满天空，透过大开的城门去看，霞光万丈。
陆浔冲马车跑过去，那张他不认识的脸一点也不陌生，反而那么熟悉，他扑倒陆亦臣的怀里，“二叔。”
陆亦臣摸摸陆浔的头，“二叔说到做到了。”他让陆浔坐在他的旁边，“我们走吧。”
“好，二叔去哪，我去哪。”
马车朝着天边的云霞走去，无人阻拦，安静悠然。
陆亦臣退下了妆容，也卸掉了伪装。
他胃里随着马车的颠簸一起翻滚，额头上渗出细汗，他再也无法忍受，叫停了马车，冲到路边一阵呕吐。
陆浔看陆亦臣身体又不舒服，便要跑过去，可千云飞伸手将他拦住。
千云飞看着路边的陆亦臣说：“别去，给你二叔一点时间，他压抑太久了。”
安静，冷静，平静，陆亦臣表现出来的全是“静”，但是陆家军被绞，他被皇帝囚禁，一身武艺消失，又被侮辱，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么会有真正的“静”。
现在他出了城，污秽吐出了胃，眼里酸涩，一颗一颗的泪珠留下，他顿时觉得自己身体轻了不少，胸腔的呼吸渐渐顺畅，他深吸一口气，晚间的微风进入鼻腔，是世间万物。
陆亦臣沉浸着，享受着，置于虚无，又存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