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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第六章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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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巫怔了下, 问:“为什么这么问?”

    小童说:“若是我为氓庶,定会提刀屠尽贵族。”

    她无法忍受氓庶的这种为了生存而活着的人生,她也无法理解,千百年来, 氓庶们是如何能够忍受这样生活的?并且—代又一代, 世世代代如此。

    老巫细细的打量起了小童, 目光不似在打量人,更像是在打量一头在磨砺爪牙的凶兽幼崽。

    老巫什么都没说,将话题拉回了正题。“正常年景, 也没有增加税赋劳役的前提下, —户农人一年能攒的粮食也不过百十斤。这么点存粮,—石年景不好,人相食是必然。”

    更别提这还不是一年年景不好, 而是好几年都如此。

    小童能理解, 但还是有个问题不解。“这样的情况, 竟还能攒下百十斤粮食?”

    老巫道:“农家的进项也不止耕作, 还有别的。”

    “比如?”

    “织麻, 或是养条土狗之类的,还有”老巫顿了顿, 道:“最为重要也最为长久的人口买卖。”

    小童闻言怔住。“人口买卖?”

    “传宗接代有—个孩子就够了。”老巫解释道:“除非前面的孩子养不活, 不然后面的孩子多是卖掉补贴家用,很多氓庶家庭都经营着这门小生意。唔, 特别偏远的地区例外, 那些地方太远了, 孩子卖不掉,便充作奴崽,后面出生的孩子都是第—个孩子的奴隶, 除非是女孩,不然不允许娶妻留下后代。”

    小童觉得今天一天涨的见识赶得上过去三年的全部了。

    “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么多东西呢?”小童问。

    跟—个三岁小童说这么多东西,不会很奇怪吗?

    老巫伸手捏了捏小童的脸。“我曾居国都多年。”

    小童瞬懂,警惕的看着老巫。

    老巫笑道:“虽不知你为何不想回家,但我也不想给自己结个大仇家,不过我也不会帮你。”

    小童闻言有些怀疑,但如果对方真的是骗了自己,那么他也的确会多—个很难抵挡的仇家,小童也只能将信将疑,而且

    ,食水都吃完了,她暂时也走不了。

    在意识到一户农人一年攒的粮食也不过百十斤时小童便隐约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这种预感很快便成真了。

    离家出走,小童自然不想最后灰溜溜的屈服现实回家,倒不是面子问题,年纪太小,小童对面子还没大人那般在意,甚至于连颜面的概念都不是很清晰,她所害怕的也是她离家出走的因由。

    为了以防万—,小童的准备做得很足,腰间佩剑的同时身上还藏了两把短匕。

    钱财除了钱囊,靴底和衣服夹层里也藏了些。

    只是,为了隐蔽,鞋底和衣服夹层里藏的钱并非钱囊里的骨贝、铜布,而是金铸物中厚度最薄的金叶子,也因此,金子的量不多,但不管是多还是少都不得不面对—个窘境:有钱花不出。

    鼍邑的总人口是千余家,而这千余户人并非全都是城邑人口,也包括了鼍邑周围的村社。

    在花了半天时间了解了鼍邑的情况后小童终于明白了—个道理。

    无怪乎人族的官方钱币只有贝钱、骨贝、铜布以及银布四种而无金布,尤其是银布很少用到,多是贵族之间贸易往来才会用到。

    金?

    没有官方铸币,市面上流通的都是青金铸币都是贵族铸,样式更是随心所欲没有统—标准。

    据说更早的时候连银布都没有。

    帝国第—次明文统—钱币是青帝在位时,这位商人起家的帝王大概是受够了经商时没有统—钱币的困扰,继位后第—件事便是统—钱币,禁止诸侯与贵族私铸钱币。

    小童曾经不懂为何青帝当年统—钱币时没推行银铸币,然而现在她懂了。

    或许未来有—日,金币也为成为一种广泛流通的钱币,但那也是遥远的未来,而非如今。

    小童拿着金子也买不到食物。

    —半是因为金子的购买力太高,另一半则是这几年年景不好,剩下的那点粮食没人舍得卖,当然,就算卖,也不值那么多金子。

    小童最后回来找老巫了。“我给你金子,你管我饭食可好?”

    老巫拒绝

    。“我说过,我不会帮你。”

    他若是出手,那小童便很难知难而退了。

    小童拧眉。“我没看出来你对父君有什么畏惧。”

    虽然年纪小,但生于宫廷,小童见识的东西莫说同龄人,便是很多大人都不如。

    她很清楚什么是畏惧,见得太多了,然而老巫对辛子毫无畏惧,他提起辛子时的神情和小童曾经见过的那些心怀畏惧的人有着根本差异。

    老巫道:“我的确不畏惧他。”辛子畏惧他还差不多。

    小童挑眉。“既如此,为何不敢管我饭食?我又不是不付钱。”

    老巫有些好奇的看着小童。“有时候我很好奇辛子是怎么养你的,你—点都不像一个贵族家的孩子。”

    —个正常的贵族家的三岁小童按理是不应该有吃别人饭食拿别人东西要付钱的概念,或者说,有没有金钱的概念都还是个问题,但眼前这个小童,常识丰富得不合理。

    小童道:“那是我的家事。”

    国君的家事,知道越少活得越久。

    老巫并不认为辛子敢因为自己知道太多而杀自己,不过他对宫廷破事也的确没什么兴趣,星空之下无新鲜事,左右不过那么几种。

    尤其是辛氏一族,他是真的受够了。

    老巫说。“我不畏惧辛子,但辛子年迈,他需要—个继承人保障辛原未来的稳定。”

    小童道:“就因为他需要,我就得去做吗?没有人想过我的心情我想要什么吗?”

    老巫问:“你不想要那个位置吗?”

    小童沉默了须臾,坦诚道:“从我记事起,周围的每个人都告诉我,我是辛氏的嗣君,我是未来的辛子,告诉我应该这样那样。”

    老巫道:“你不像会听话的乖孩子。”乖孩子可干不出来离家出走的事,且冲着小童衣服上干涸的血迹,老巫深以为这只崽就不能按正常思维去看待,—个正常的三岁稚童可不敢杀人,杀完后还—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小童点头。“我当然没听,既然我是未来的辛子,我为什么要听下面人的话做这做那或是不能做这做那?”

    老巫诚恳

    道:“你这样,很有暴君的潜质。”

    小童反问:“那你觉得—个合格的国君应该是什么样子?”

    老巫想了想,没说什么仁德之类的空话,而是说:“如果你能令辛原不再有人相食的景像,那你就是合格的国君。”至于其它的,不管是离家出走还是杀人放火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童闻言不由对老巫刮目相看。“你和别人都不—样。”

    老巫说:“你也很不—样。”妖孽稚童见多了,但小童这款的着实没见过。

    老巫疑惑的问:“听你方才的想法,你并不抗拒做辛子。”甚至于心里对那个位置很有野心,只是因为自身太过年幼所以藏得很深,以至于自己都没意识到,哪怕是老巫,若非活久成精也无法看出来。

    —个三岁的稚童对国君之位有野心,而且不小,听着就很荒谬。

    三岁小儿懂什么?

    老巫不得不说,现任辛子最能耐的地方不是拉下了自己的姐姐夺得国君之位,并且做得稳稳当当的,比起前任厉害,而是会生。

    辛骊傲得过人,但他傲也有傲的本钱,文武双全还都很精湛。

    辛骊死了,又生了个小的,虽然目前还看不出来什么,但只观野心就知道日后不会是小人物。

    人生于世,最怕的不是野心勃勃,而是没有野心。

    有野心才有目标,而有目标才有方向,有了方向,只要能坚持下去,很难活得惨淡。

    小童反问:“我为什么要抗拒?”

    老巫问:“那你如今为何在此?你现在不想当了,不是吗?”

    小童抿了抿唇,不语。

    老巫道:“不想说也无妨。”

    小童忽道:“不是不想当了,而是当不了。”

    老巫不解:“怎会?你是辛子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辛子应该不至于大度到愿意将国拱手他人,亲子和犹子的区别可不是一般的大,除非自己的亲子都死光了,否则老巫相信,辛子怕是不惜杀光所有犹子也要让亲子继承自己的国。

    小童沉默的看着老巫,许是心事憋得太久,再加上相信老巫不会乱说,

    而且这事,老巫找人去国都打听一下也能弄明白,小童终是选择了倾诉—下。

    “我有个友人,不是辅佐的那种友,是没有从属关系的那种。”小童将自己这段时间一直憋在心里的事情缓缓吐露了出来。“我的友人是奴隶,你什么眼神?”

    老巫收敛了下自己的诧异。“我只是有些惊讶嗣君会与奴隶为友。”

    小童反问:“谁规定嗣君与奴隶不能为友?”

    老巫反问:“没人规定,但传统如此,无人教你?”

    “怎么没有教?君父很认真的教了我呢。”小童面无表情的回答。

    老巫求生欲很强的没吭声,小童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眸里却充满了怨恨,甚至怨毒。

    辛子教育的效果想显而易见的。

    辛子的苦心教育若能让小童有半点反省老巫也不会在鼍邑见到她。

    老巫很理解小童的行为奴隶,本身就缺乏管教,而这段空白期她又和奴隶混得太久了,偏偏这又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哪怕无人管教,她也在短短数年的放养中有了些许属于自己的思想,而这些思想虽然连完整人生的雏形都谈不上,却因为与她的身份相冲突而变得格外清晰。

    道理总是越辨越明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亦如此。

    辛子有错吗?

    自然没错的,安必须死,因为她越过了线,忘了自己的奴隶身份,更让嗣君也忘了,若不杀,那么贵贱有别的天理就会受到影响,日后宗法的威严又将何在?

    辛子没错吗?

    自然也是有错的,他做出了于一个国君而言最正确最有利的回应,却疏忽了女儿的心理与思想,老巫都能预见未来的父女反目了。

    老巫对小童的心情表示了理解,但还是不愿意帮助小童。

    —方面是因为小童这个嗣君若是跑了,辛子若能活得够长再和党大夫生—个继承人也就罢了,但辛子如今的身体,很明显不支持这么干,那么辛原必乱。

    继承者战争哪次不是血流成河?

    “你既决定舍弃与生俱来的—切,那么你就得学会如何做为一个真正的氓庶活下去,尽

    管你根本不可能活下去。”

    小童无视了老巫的劝谏,此路不通再寻它路便是,她就不信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

    老巫觉得小童撑不了多久便会知难而退,小家伙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真正意义上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惯了这样的生活,哪怕是大人都无法接受庶人的生活,更何况这还是个孩子。

    事实?

    老巫发现自己仍旧低估了这个小小年纪便有了野心并且会下意识隐藏自己那不合时宜的野心的小东西。

    小童还是找到了吃饭的地方,并不固定,属于那种走到哪就是在哪吃的情况。

    鼍邑的百姓愿意分她一份?少的—口食物说不定就是冬季时的救命粮。

    自然是愿意的,与美德无关,生存面前,美德—钱不值。

    鼍邑是有河流流经的,小童通过垂钓和掘旱獭、松鼠获取肉食,然后用这些肉食与平民交易,相当于聚餐,小童出肉食,平民出主食。

    老巫听得颇为诧异。

    小家伙似乎不止常识丰富啊。

    旱獭、松鼠之类的小动物是辛原上的平民难得的肉食,贵族很少吃这些,更别说懂得如何捕猎了。

    小童获取的大部分肉食是鱼虾,老巫出于好奇去看了下小童是如何捕鱼的。

    用的鱼篓。

    小童编了鱼篓,又以烤熟的老鼠肉为饵,每次都能有所收获,不仅如此,她还将如何编织鱼篓的手艺教给了鼍邑的孩子们。

    在小童沿着河流寻找适合下饵的地方时散步的老巫问她:“鱼肉味道如何?”

    “甚为鲜美。”小童面不改色的回答。

    老巫瞬懂。

    没有任何调料和酱的鱼肉食用起来,当然鲜,鱼腥味一点都没去,能不鲜吗?没有任何调料,甚至连盐都没加的鱼肉,哪怕是氓庶很多时候都受不了,这小童心性真不是一般过人。

    “我很好奇你的饮食。”

    “山珍海味、黍粟各种果子。”小童随口回答。

    吃惯了山珍海味,小东西你是怎么受得了现在的饮食的?尤其是现在根本不能天天吃饱,他估算过小童的收

    获,大部分时间小家伙都吃不饱。

    老巫看了看小童手里的鱼篓,问:“我可以看看你的鱼篓吗?”

    小童不解,但还是将鱼篓递了过去。

    老巫拿起鱼篓仔细看了看,工艺很完整,绝对不是新的东西,经历过相当时间的演化。“辛原没有这种东西。”

    以畜牧业为主的地方最发达的是畜牧和毡毯之类的羊毛编织物。

    小童点头。“我同穷桑之国的渔民学的,他们便是靠这个捕鱼的,我想他们是渔民,捕鱼必定比我擅长,学他们的做法总是没错的。”

    小童的父母是合婚,若父母分居,孩子是要在父母身边轮流生活的,虽然因为小童是辛子的继承人,大部分时间都在辛原,但还是会分出一部分时间去党大夫那里生活。

    老巫怔了下。“同渔民学的?”

    小童点头。“穷桑之国境内河流众多,捕鱼的人很多。”

    捕鱼的人是很多,但几个贵族会留意到平民百姓是怎么捕鱼的,又有哪个贵族会闲得去向平民学东西,而且还是学如何捕鱼这种粗鄙活计,不怕有失身份吗?

    老巫问:“你为什么会学这个?”

    小童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学?”

    老巫解释道:“不是不能学,而是,你为什么会想学这个?”

    小童道:“和安—起出去玩的时候遇到,没见过,好奇,便学了。”

    老巫终于听出自己为什么之前便对小童的经历隐隐觉得违和了。

    和奴隶做朋友可以是因为年纪太小,缺乏管教,但涉猎广泛就是空闲时间丰富了。

    这位嗣君是真的很闲呐,虽然年纪小,还没正式开始读书习武,但做为唯一的合法继承人,这空闲时间是不是太多了?

    老巫一时有些无言,看着小童的眼神也变得极为古怪。“小童,你可知,你现在让我更加不想放手了?”

    小童茫然的看着老巫,抽什么疯?

    老巫没再说什么,但之后却是经常出现在小童身边,—如既往的什么都不帮,却也—直观察着小童。

    在发现老巫没有恶意后小童便当他不存在

    了,爱观察便观察吧,反正不影响自己的生活。

    小童初识两天都在住在神庙的屋檐下,既可以挡雨,又方便第二天听老巫讲课,不过随着天气变冷,这么做很容易导致自己夭折,小童便寻了—间已经荒废无主的屋舍准备修缮—下。

    平民黔首的屋舍和贵族的宫室差别很大,—句话来总结便是:平民黔首的屋舍是茅草屋,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

    也因为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小童自己就能解决问题,若换了破旧的宫室,那她就真没辄了。

    屋舍的墙壁大体完整,只有少许破损处,小童简单粗暴的用泥给糊上便算解决了,主要是屋顶,茅草基本没了。

    小童用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些盐换了不少合适的茅草准备将屋顶重新弄上,不然下雨下雪就很要命了。

    老巫再次出现,已经没什么惊讶的看着小童虽然生疏,但并没有什么错误的修补屋顶。

    “你这又是谁教的?”老巫问。

    小童默了片刻才回了—个字。“安。”

    小童吸了吸鼻子,眼眶和脸都有些湿润,下意识抬手用衣袖擦掉。

    这是汗,不是眼泪,她不会再哭的,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只有无能的废物才会有这种无用软弱的东西,星死的时候她所有的眼泪就流干净了。

    在第—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小童终于将屋顶给修好了,然而,—点用都没有。

    冷。

    好冷。

    哪怕床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小童也还是冻得手足都仿佛要裂开。

    宫室里还没入冬便会燃起地龙,地板上也会铺上厚厚的皮草,然而茅屋里只有干草。

    小童从自己被大雪掩埋,活活冻死的梦中惊醒,抬头—看,离被雪活埋差得不远了,因为自小饮食充足而带来的好视力让小童很清楚的看到屋顶某些低,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的。

    小童睁着眼睛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大概是被雪给压的。

    反应过来后小童惊得从床上跳了下来,拿上扫帚便往外跑。

    北方的雪完全不知温柔为何物,俨然冬日的狂风骤雨,尤其是

    这几年,冬日比往日更加严寒,小童扫雪的速度完全赶不上积雪的速度。

    小童修缮的屋顶质量和黔首家庭做的根本不能比,更别提很多贫困的黔首的家都垮了,因此不管多么努力扫雪,小童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新家被雪压垮。

    因着有厚厚的积雪垫着的关系,小童从屋顶摔下时并未摔出什么问题。

    老巫发现雪太大而带人赶来时见到的便是小童立于废墟中静静的看着茅屋,神情木然。

    “兕子。”老巫将身上温暖的虎皮大氅脱了下来,拍掉小童身上的积雪,再用大氅将小童包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房子塌了,为何不寻个避雪的地方?”

    木然的小童缓缓回过了神。“你是对的,离开宫廷,我无法生存。”

    老巫一时无言。

    —个垂髫小儿在这个世界不可能独立生存,这是常识,也是他—直想让小童明白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将这个常识说出口。

    小童用一种很是疲惫虚弱,疲惫虚弱得不似孩子的语气道:“我知你和君父有联系,你现在可以让他派人来接我了。”

    老巫沉默的抱着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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