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091章
第091章 “防患未然”
这一次的御门听政几度波澜起伏, 显得格外漫长, 最后九贝勒都中暑了, 这才宣告结束。
九经三事殿里散了朝, 王公大臣们大都面带疲惫之色, 很快走了有一多半。此时还剩十来个人，都是留下来交接必要公务的。他们强打精神办完了差事，陆陆续续往殿门口走去。
走在前面的两位侍郎还有些闲心，一人指雨为题, 让另一人做一首七步诗。两人一起朝殿外张望，结果雨景没看着，却见八贝勒在殿门口给雍亲王行了大礼，他们不由得惊愕万分，停下了脚步。
后面出来的几个大臣被堵住去路, 往前一看也愣住了。
两位皇子就在台阶处，他们难道要绕过去吗？所有人都后悔没有早些离去，此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苏培盛正准备给主子送伞, 顿时傻眼了，也不敢过去。怎么个意思？八爷这是唱的哪出？
风雨一直未曾停歇, 雨丝斜斜地打在殿前的台基上，胤禩跪的地方已经有一半是湿的。片刻的功夫，胤禩身上也让雨打了个半湿, 加上面带戚容，看起来好不可怜。
胤禛心中奇怪，但他不打算成为被围观的对象。
“老八, 你也中暑了？地上潮湿，还不快起来！”
胤禛一边说着，一手捏住胤禩的肩膀，一手拽起胤禩的胳膊，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跟拔萝卜似的。
胤禩还打算多跪一刻，让更多人看见这一幕，谁知四哥手上力气大得很，竟像铁钳一般！没道理啊，四哥比自己还瘦一点儿呢！
肩膀和胳膊一阵剧痛，疼得他冷汗都下来了，几乎绷不住悲切的表情，不由自主就按胤禛的意思站好了。
“四哥……”这会儿胤禩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委屈加痛苦，他咬了咬牙，还是坚持着说道，“弟弟是真心感激您的。我额娘病重，听说是您举荐的名医诊的脉，开了方子，现在好些了。弟弟无以为报，只能大礼拜谢！”
这话至少有七分是真诚的。听说额娘险些不好了，胤禩吓得魂都要飞了。
之前胤禩几次入宫给额娘请安，良
妃都不见他，连八福晋也拒之门外。胤禩觉得不对劲，四处打探消息，最后得知内情，是名医叶天士救了额娘。他想感谢和招揽时，叶天士已经结束了京城行医和同行研讨的行程，返回了江南。
叶天士此次上京收获颇丰，除了为皇室诊脉得的赏赐，还得到雍亲王主持刊印的一大批最新医学书籍，还有吕成安为他准备的几大车防疫消毒药材、新制医药箱等器材。
他来时就带着一个弟子兼助手，走时已身在一列长长的车队，还有新收的三名弟子。车队是吕成安排的，里面有跟随叶天士到南方交流学习的吕家子弟五人，另有药房管事、制药师傅、伙计、仆役、护卫，合计四五十号人。
这当然是胤禛的安排。吕成安都觉得有些夸张了，学习交流的话，不是刚刚在京城做过了么？但胤禛已经决定，后续再以学习为名，多派几组医疗队南下，人数和物资都只多不少。因为根据“梦中”所见，年末的时候，淮、扬、徐三府又会爆发水患！
朝廷虽然免除了钱粮和地丁例银，赈济灾民，但高淳、溧水、太湖、铜山相继大疫！能提早做些准备也是好的！
胤禛一想起来就忧心忡忡，因为这一年还不止是水患和大疫。
工部将一百套“压水车”送往西北检测，除了负责测试的工匠和主事，还有大批精壮护卫人手跟随。押运的物资也不止是水车，还有大批的帐篷和工具，比如安和最新研究出的更加轻便、更加坚韧的救灾绳索！
和“医学交流”一样，胤禛还打算多派几波人手，带着更多物资，去西北进行“实地检测”，因为西北中卫靖远城将有地动！
“九月十二日辰时固原，宁夏等处地震伤人，中卫尤甚。靖远城倾倒六百六十余丈。河南各堡平地水溢鱼游，推出大石有合抱者，井水激射高出数尺，压死男妇二千余口。是日震动无常，人率露栖，年余始定。”
上天能够“示警”，是大大的幸事，但对胤禛的精神压力也不是一般的沉重！
除了在安和身边能获得短暂的休息，他几乎又把自己逼到了极限。
还好他心志坚定，灵台
清明，强令自己按时作息，练习体术，适当放松，身子骨没有毁掉，反而越来越结实有力。
这样的胤禛，面对用海路运米赈灾来给太子设套、顺便还想黑自己一把的胤禩，自然是不会有好脸色的，拉胤禩起身时，忍不住暗中加力，让他吃点苦头。
这也是胤禩自作自受。良妃病情见好，胤禩不得不承四哥的情，但他在台基上的一番作态，还是带着三分习惯性的算计。
没法子，这已经成了胤禩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源自他心中对皇位的执念。
诸皇子之中，太子胤礽认为皇位本就是自己囊中之物，胤禔、胤祉是不服气，觉得自己不比胤礽差，大可取而代之。而若论对皇位的执念之深，他们只怕都不如胤禩。
胤禩把从小到大每一次挫折和白眼都刻入对皇位的执念之中，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推演筹划。计谋百出、越挫越勇、坚持不懈，这些都是他的长处，只是算计得太多，有些走火入魔，影响了心胸与格局，甚至犯了画蛇添足的错误。
胤禩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次算计太子本来已经达到了目的，还多套住一个胤祉，若不是他临时起意想拉胤禛下水，被胤禟看出不对而冷了心，胤禟本已打定主意，要全力以赴支持他上位！
这也许就是天意！世上本来没有天意，作死作得多了，也就有了天意！
胤禩原本的计划很完美。先卖个破绽让太子弹劾自己，让皇阿玛看到太子的短视，自己的“深明大义”和“忍辱负重”，散朝后再当众向四哥道谢，相信自己的“一片孝心”很快会传到皇阿玛耳朵里。
只是太子和胤祉上当太容易，胤禩暗中得意之余，忍不住加上了胤禛……
那之后事情的走向就完全脱离了胤禩的掌控。
事到如今，张松庵肯定是保不住了，胤禩想起大把银子的损失，心中就在滴血。
但他不甘心，太子和三哥成功入彀，四哥捡了个便宜，但随后得罪了皇阿玛，是得不偿失！
若不是九弟中暑晕倒，皇阿玛肯定要大大训斥四哥的！
所以他还是按下懊恼，依照原计划当众给胤禛行大礼，
表示为了额娘向四哥道谢。
想起容颜消瘦的额娘，胤禩是真的心疼，所以这个大礼倒是真心实意，并不勉强。
可胤禛并不打算买他的账。
“我当为了什么，八弟误会了。我只是举荐了名医，是皇阿玛安排名医为良妃娘娘诊治，八弟可是谢错了人。”
老八，你可知良妃娘娘是为什么病的？都是为你忧思成疾！
你可知皇阿玛又为什么对你不理不睬？张明德案发，皇阿玛早就想收拾你了，不过是看在良妃娘娘的面子上忍着！举个不恰当的例子，“雍正”也是等到年妃去世后才收拾的年羹尧！
我除了举荐名医，并没有多做什么，是良妃娘娘自己看出了皇阿玛的用意。她本已水米不进了的，为了救你一命，硬是从榻上挣扎起来喝药，吐了再喝，反复了多少次，心血都要呕出来了！
把亲生额娘害到这种地步，你以为给我行个大礼，你就成了天下第一大孝子么！
胤禛的态度十分冷淡，撇清关系后转身就走。
胤禩有些下不来台，眼珠一转，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四哥恼我。都怪我疏于教导，才让张松庵得意忘形，惹出大祸来。四哥您最是公正无私的，弟弟最为佩服不过。只是……赵世显毕竟是皇阿玛身边的老人儿了，四哥今日只顾廉洁奉公，也该考虑一下皇阿玛……”
胤禛已经走到台阶旁，闻言霍地转过身来，目光锋利如剑，寒冷如冰。
“老八，”他连八弟都不叫了，一字字道，“皇阿玛圣明烛照，明察秋毫。你若还有心，就要谨慎办差，不要自误！”
在他的“梦中”，赵世显自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从山东巡抚任上调河道总督。至康熙六十年十二月，被免去河道总督一职，在任十三年。
“雍正”登基后对前朝官员加以审计，起初并未发现赵世显有贪腐之行，只是将他在任内逐年支出与前任进行对比时，才发现成倍高于前任，最终将其下狱，家产充公。
虽是亡羊补牢，但河道官员贪腐之风已成。赵世显当河督十三年，捞了多少已无从查证，带坏的河道官员更是不计其数，遗祸无
穷！
到了乾隆朝，“弘历”曾感慨：“今之外省官员公然贪黩者实少，惟尚有工程一途耳。”“外省工程无不浮冒，而河工为尤甚”，对河道贪腐竟然已无计可施了！
道光咸丰年间，撰写了《海国图志》的魏源总结得好：阿芙蓉烟土乃“民财之大漏卮”，而河工是“国帑之大漏卮”！
每当想到这些，胤禛的脸上都火辣辣的痛！
我今日的确是使了手段，扳倒了上任刚刚六个月的赵世显，但这是经过详查的，此人贪腐迹象已显，丝毫没有冤枉了他！
《汉书·外戚列传下》有云：“事不当时固争；防患于未然。”贪腐一事，必须防患于未然！
老八，看在“梦中”你下场凄凉的份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好自为之！
胤禩被胤禛一瞬间的骇人气势所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看着四哥接了苏培盛的伞，在雨中越走越远。
他隐隐有一种错觉，四哥教训自己，最后那句“不要自误”，仿佛不是站在这九经三事殿上，而是更高远的地方；那双眼睛注视的仿佛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更遥远的地方！
胤禩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头一次对四哥产生了畏惧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