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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月出惊山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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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旧事, 李玙唇角牵出一丝笑,捧着瓜棱茶碗细品滋味。

    “委屈长史做账房里活计,替本王算这些鸡零狗碎的流水账。”

    “唉哟!殿下这不是折煞奴婢了!奴婢本来就是个管账的, 与果儿他们差不多,殿下与各位贵人只管花用, 奴婢前前后后周全着!”

    果儿站在李玙身后笑。

    “长史何必自贬身价, 谁不知道您是邓国夫人专挑出来的,咱们几个在殿下跟前都是个玩意儿,独长史不同,当得殿下半个家。”

    李玙嘿嘿一笑,偏着头着意纠正他。

    “大半个家。”

    崔长史听得头皮发麻,膝盖头一软,顺顺溜溜就跪下了。

    “奴婢眼皮子浅, 从前糊里糊涂开罪了殿下,该当万死!”

    “这话说的……”

    李玙慢腾腾地敲着座椅扶手。

    “这十来年,内侍省日日要向阿翁汇报,长史呢,每旬要进宫述职。实话说, 本王连这阖家大小的性命全在长史手里攥着, 生怕开罪了长史呢。”

    “不不不!”

    眼看活阎罗要翻脸,崔长史急忙摆手。

    “奴婢早就不敢在高爷爷跟前多嘴了呀!”

    “早,是多早?是从邓国夫人过世, 还是王妃进门,六郎出生?再或者……”

    李玙把玩着食指上套着的绿玉扳指, 好整以暇地向前探身。

    那拱背收腰的架势,活像大漠饿坏了的野狼瞧见猎物,正预备发起袭击。

    “是长史添了老寒腿的症候, 阴雨天气酸痛难当,自知再回不得江南故地养老,偏偏族中收继的儿子宁愿不要产业,也坚决不肯来京中居住的时候?长史自谓事已至此,与其冒险为张孺人打前站,搏到功名利禄急流勇退,还不如另投明主,就在京中安稳退养?可惜呀,王妃算计大郎时,长史鞭长莫及,没揽上这份儿功劳。”

    ——直如晴天霹雳打中命门!

    崔长史愕然瞪视李玙,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初冒着傻气的少年是怎么一步步变成摆弄人心的鬼怪。

    李玙瞧他的神色,便知道石楠之事并没有逃出他的法眼,可是他却隐瞒不报,因为害怕揭出来得罪英芙。这种墙头草,今日东边风大,便倒向东边,明日西边风大,又倒向西边。

    当年邓国夫人百般信重,把秋微的终身交到他手里,竟是明珠暗投了。

    细想这些年他与秋微间的龃龉,有多少是这东西漫不经心所致?

    李玙轻蔑地慢慢一笑,端坐着,等熏炉喷出的暖风充盈阔朗的袖管。

    “说罢,大郎的事,长史是从哪里看出端倪的?”

    崔长史唇角抽搐,自知在他面前已是一败涂地,只得沉痛地垂下头。

    如果说之前对杜若的服膺还怀揣着几分宾主相得的骄矜,如今对李玙就只剩下了举手投降。

    “小王爷曾经带那个孩子回过王府……”

    李玙的眉眼凌厉起来,冰渣子沉淀在眼底,问话暗藏机锋。

    “什么时候的事?”

    崔长史抹着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

    “是二十四年,年尾那几日。奴婢本没当回事,以为小王爷在外头认识个把朋友,乔装打扮了带来王府开眼。那孩子伶俐,见了人就喊,门上站班儿那些金吾卫都喜欢逗他。后头说想在府里住一晚,奴婢想小孩子家家的,贪玩儿也没什么,即便是个娈童,反正男孩儿嘛,惹不出什么麻烦。没成想晚上三更天,忽然说小王爷病了,叫请大夫……照理,这事儿该报给孺人知道。但是小王爷亲自来求奴婢,别告诉孺人……奴婢一时糊涂,就给瞒下了。等大夫来了,就,就……”

    他结结巴巴说不下去,惶然无措地顿住了。

    李玙本来善于隐忍,不然也不能在王皇后手下天长地久的熬下来。

    可是李俶这件事就像他心上扎的一根鱼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能任由它化脓。才那么大点儿的孩子,就因为投胎在他的膝下,就因为是他的长子,就叫人这么糟践、戕害!

    从韦九郎嘴里套出这事的根底时,李玙恨不得把韦八郎生生撕开,瞧瞧什么人能长出这么腌臜漆黑的心肠!

    “就怎么着?”

    “就发现那孩子是……是胎像不稳,半夜里闹肚子疼,吃了大夫两剂药,后头就没什么。”

    “什么?”

    李玙心里突突直跳,瞬时火冒三丈,纵身跳起来唾骂,一头骂一头满屋里转着寻个趁手的物件。

    “……大郎知道她有孕?你,你这个混账!这么大的事你就瞒下了!你哪里是一时糊涂?必是大郎年纪小怕惹事,拿重金犒赏了你,你便这样欺瞒本王!你就不怕他与本王生出嫌隙?!”

    崔长史被他生生质问得哑口无言,羞愧地缩着肩不敢辩解。

    嫌隙,何止是嫌隙呢?

    李俶那孩子的心,比李玙更冷,更硬。

    长生突然离京办差后不久,李俶便生了场缠缠绵绵的重病,崔长史捋着太医上门问诊的记录,也曾暗暗怀疑两者之间的联系。

    就瞧李玙这急痛攻心的样子,那孩子,与她肚里的孩子,必没落着好下场。

    李玙在门边提了胳膊粗的门栓在手,掂了掂分量,两手握着,大步上前叫了声‘狗奴’。

    就在他回身的一刹那,砰地重重砸在肩头。

    崔长史整个人声儿都没出,往前一趴就倒下了。

    果儿简直懵了,眼睁睁见那门栓一下下砰砰地敲,声音时脆时沉,像挨个儿拍烂好多个西瓜。

    他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一跃而起,拦在跟前框住李玙臂膀。

    “殿下息怒!要打要杀都让奴婢来,别脏了殿下的手!”

    李玙气得口齿都囫囵了,指着那堆烂泥高声咒骂。

    “你听见没?!你听见没?!这狗东西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他心里哪有主子,哪有人伦?!十三年哪,就是养条狗也养熟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不看我也该看着邓国夫人,还留着他做什么,不如打死了干净!”

    果儿拦不住他,眼睁睁瞧着又是两杠子敲在崔长史头上。

    那具软软的身躯毫无反抗躲避之力,就像个装满血水的布口袋,挨了打汩汩流出来。

    果儿吓得魂不附体。

    青天白日的,亲王亲手处置了内侍省派出来的长史,可了不得!

    别说亲手打死,哪怕崔长史命短,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整座王府都要大祸临头。

    就瞧之前太子院和鄂王府的例子,主子做出忤逆之举,果儿这种贴身服侍的,砍头就是干脆的了,一个不高兴,腰斩、活剐都有可能。

    性命交关的时候,果儿把心一横,不要命地扑在崔长史身上,大声喊,“殿下使不得!”

    “你滚开!”

    李玙挥舞着血淋淋的门栓,那血顺着手往胳膊上流,滴滴哒哒落地,把他身上正红色的整洁袍衫染出一小块湿淋淋的晦暗污糟的颜色。

    他两只眼恶狼一样冒着凶光,通身渗出佛挡杀佛的杀意,叫人不寒而栗。

    果儿打了个冷战,刚萌生的勇气散作一团白雾,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让出了崔长史被砸扁的脑袋。

    “……饶,命……”

    崔长史忽然出声,指尖略微抖了抖。

    ——还没死?

    李玙冷笑着再次举高胳膊,尖刻的笑声刮辣得像个刀片子。

    虽然没有临战经验,但从李玙暴虐到近乎癫狂的眼神里,果儿还是直觉,这板子下去,是要一击毙命了。

    果儿吓得魂飞魄散,内心深处呐喊着‘完了完了’,忽然跪直在地上,痛快地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啪啪两声脆响,叫李玙似乎清醒了些。

    “殿下!”

    果儿连拉带拽,死死把那门栓抱在怀里,说话也顾不上忌讳了。

    “殿下今日打死了他容易,圣人面前如何交代?娘娘,面前如何交代?”

    李玙手里松了劲儿。

    果儿哀声大哭。

    “殿下隐忍了十几年,难道要绊倒在他身上?这东西活着,殿下想怎么惩治就怎么惩治,能叫他生不如死。更何况,他本不是罪魁祸首啊!”

    “是……”

    李玙白着脸,尽量维持冷静,可是他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颤动,愤怒、克制、痛心、焦虑,各种各样的表情在这张原本英俊阳光的面孔上跑马灯似的变幻。

    他低头仔细看了看泡在血污里的崔长史。

    这副熟悉的瘦小身材,看了十几年,今日完全陌生了。

    瞧他那精明算计的脑子,邓国夫人曾经就着春日弥漫的花香谆谆教导他,南粤来的人都有一副好脑子,譬如张九龄,比如崔长史。

    ——是被他打成稀烂的?

    李玙的表情终于固定在嫌弃上,把门栓推给果儿,举着两只一塌糊涂的手掌对着脸,困惑地自问。

    “……这是,本王,干的?”

    “……?”

    果儿按捺住心底惊涛骇浪,挤出相对正常的口气。

    “殿下方才气得狠了,就拍了他两下,谁知道他不经打。殿下先去厢房歇着吧,这地儿交给奴婢收拾。”

    “真是本王打的?”

    李玙焦急又关怀,却梗着脖子不敢看摊在地上那血肉模糊的惨烈场面。

    “崔长史年纪大了,哪里经得起我打?你快瞧瞧他如何,要请大夫不要?”

    果儿一时不知该不该跑出去让别人知悉这事。

    李玙一跺脚,催促他。

    “啊?你快看看!”

    李玙眼珠子越转越快,仿佛又要失心疯了。

    果儿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殿下,要不奴婢请杜娘子过来?”

    这句话比方才那句‘娘娘’还像一桶冰水,淋漓尽致地浇醒了李玙。

    他毫不犹豫地把脏兮兮的手掌在锦袍上抹了抹,声音顿时恢复了冷静。

    “不用,叫长风来就成,别让她知道,宫里先报病吧,拖几日,一丝儿风声都不能传出去。”

    他又利落地挥了一下手臂,驱赶忽然包裹四周的血腥气,厌恶地皱了皱眉。

    “脏东西,给他吊住一口气,别死在本王屋里。”

    ————————

    晚上杜若回来,因吃了酒,身上热得慌,便不坐肩舆,只笼着帽兜慢慢走,海桐与铃兰两个左右伴着,还在叽叽呱呱讲杜家的见闻。

    “元娘子这一向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皮肤也光溜,头发也长得好,奴婢私底下问盘金,说睡得着吃得香,而且大姑爷这几个月极体贴,家里凡百的事情都接过去料理了。”

    铃兰八岁入宫,久在仁山殿服侍李玙,日夜不离身,偶然回宫办差也是行色匆匆,十数年未曾出入过市井人家,头回往杜家去,看什么都新鲜,且还有些摸不着首尾。

    她虽比杜若大几岁,却一向看她稳重,再大的事也镇定自若,心里很服气,没想到她回了娘家,竟要看杜蘅的眉高眼低说话。

    铃兰小心翼翼追问。

    “呃,元娘子的脾性可是不大好?娘子怕惹她不高兴动了胎气吗?”

    杜若不好和她细说,转头向海桐看了一眼,海桐忙笑着打发。

    “咱们两个没嫁人,不知道女孩儿夹在婆家、娘家之间的苦处,尤其咱们娘子如今太得意些,回去一趟,赶七八辆车,里里外外惊动几十个人护卫。幸而是搬了家,开化坊邻居多与宗室亲贵沾亲带故,没得眼热。不然,照从前住延寿坊,摆出这副架势,能惹街坊们议论小半年呢。至于家里头,姐姐不知道,咱们家大姑爷就是金吾卫,头上虽有个顶子,却只不过区区八品,元娘子心里头自然……”

    ——原来是这么回事。

    铃兰脚下走得稳当,心底也替杜若累得慌。

    府里妾侍不都是歌姬舞姬,也有几个出身说得过去。

    譬如吴娘子,本是城外耕读人家的女儿,家里有功名,因与从前王皇后母家的管家沾着亲戚,拐了几道弯,先没籍做了音声人才送进宫,恰就合了李玙的眼缘,拔尖儿生下长子。

    吴娘子这些年不得宠,然自从李俶封了广平王,吴家还是有些翘尾巴。

    她在府里不声不响,偶然被英芙折腾厉害了,总要寻由头回娘家散散,再回来时便神清气爽。

    反观杜若,家里家外,事事都得盘算,句句都得当心,难怪嫁过来两年,拢共才回去三回。

    黄澄澄的大月亮明晃晃挂在中天,烘托着兴庆宫巍峨精巧的角楼,像幅画儿似的。杜若驻足仰首看,手垫着帕子扶住假山石子,唇角犹带醉意。

    铃兰有心劝解。

    “反正已经嫁了,娘家贴不贴心不相干,单瞧王爷待娘子这份儿周到,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海桐奇道,“王爷又置办下什么好东西了?”

    铃兰说没有。

    “奴婢是说,难怪王爷忽然从金吾卫挑了秦家兄弟两个进府办差,必是瞧大姑爷面上,特意提拔他的旧相识。”

    “啊……姐姐说谁?”

    两双眼怔忪地盯着她,铃兰忙解释。

    “娘子没留神,元娘子大概是认得的。那秦家老大如今专指给娘子押车,老二跟着合谷、太冲在王爷身边。前儿听果儿说,两人都是一身的好功夫,老大忠厚,老二精明,很得王爷的赏识。听闻还要叫他俩领头,罗织个队伍。原本照规矩,京中亲王不能私建军队,不过几十个人不妨事,从前太子院儿里也有几十个人,偶然出门耍威风,金吾卫不够,便叫亲卫拉拉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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