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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山中一夜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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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池殿。

    暗夜之中树木化作鬼影曈曈, 风过便发出窸窸窣窣犹如叹息的声响。

    李隆基握住高力士从不离身的那把横刀,缓缓抽刀出鞘,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折磨着他的耳朵。

    正在依依诉说的五儿意识到他的不快, 赶紧住了嘴,深深伏下身躯, 越发突出了血肉模糊的臀部。

    ——交错重叠的极新鲜的伤痕。

    就瞧开裂的裤子和浸润到小腿的血迹, 便知是拿大板子打了至少半个时辰。

    李隆基眯了眯眼,浓密的睫毛在眼尾压出道深深的阴影,漆黑眼底闪出森冷的寒意,随着五儿压抑不住的嘶嘶吸气,那寒意愈发幽亮。

    “他、打、的?”

    五儿声调呜咽。

    “回圣人话!奴婢不是自夸,就奴婢这身功夫,跟他刀枪过招, 奴婢不是打不过!他不就仗着奴婢不敢还手,就往死里打!”

    他陡然响亮地抽了下鼻子。

    “他打的哪里是奴婢的屁股,明明是圣人的脸面!”

    “混账!”

    高力士声暴喝,突如其来出现在五儿面前,伸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

    股血腥的甜味涌进五儿嘴里。

    李隆基才腾起的怒火被五儿狼狈的挣扎哗地浇灭了。他挥挥手, 令高力士放开五儿, 平静地继续问。

    “那逆子还说什么了?”

    五儿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爬前两步道。

    “他说……他敢打奴婢, 是因为圣人没脸杀他。杀了他,圣人就是明目张胆的欺男霸女, 恶贯满盈!有这块挡箭牌在,从今往后他想打谁就打谁!连日子也不用挑!”

    “混账!”

    这声混账才是李隆基喊出来的。

    五儿冷汗涔涔地点头同意。

    想起上午在寿王府,李瑁说出上述大逆不道的话时, 那慢慢咧嘴露出的,雪白锋利的牙齿,他就不寒而栗。

    其实后头还有句更难听的。

    李隆基看出五儿欲言又止,哼了声,悠然拍拍大腿上的浮尘。

    “还有呢?”

    “……他说,他能放肆,忠王和废、废太子就不成了,再屈辱,再难受,再蒙受不白之冤,都只能忍……”

    五儿的声音戛然而止,悔意顺着脊梁骨冲上脑髓,下意识抬脸对正李隆基,果然被他阴沉深邃的眼神吓得打了个颤。

    李瑁是骊珠四个子女中最漂亮的个,完美继承了爷娘最优质的基因,既有李隆基高大舒展的身型,又有骊珠精致明朗的五官。

    尤其是眉眼,不似李玙笑时活跃轻佻,不笑时太过深沉,也不似李璘眼型细长,带着几分独善其身的清高,更不似李琮眼型偏圆,憨实明快。

    李瑁的眉眼尖锐,咄咄逼人,把骊珠的明艳大方发展成说不二的傲气。

    但他的傲又和李隆基不同,是种大不了老子不干了的傲,李隆基则是纵览天下,谁人比我更强的傲。

    李隆基还记得太华出生以后,骊珠倚在他怀里无不遗憾地慨叹,说生了四个,竟个不如个,归拢看看,还是李瑁最登样。

    那时李隆基安慰她,不妨事,等李瑁大了,便替她添几个漂亮的孙儿孙女。

    关于骊珠的记忆如秋日黄叶纷飞落下,他重重把掌心拍上御案,手背青筋突起,满心里只有行字。

    ——如果骊珠还在!

    翌日清早,李玙身纯白布衣出现在龙池殿前,手腕上绑袖带,头上扎发带,作贩夫走卒平民打扮。

    他自己挺自在,但被衣装隆重又着意装饰的李林甫衬托,简直突兀得令人惊愕,惹得往来宫女们频频回头。

    李林甫咳了声,往殿内望了眼,不解地问。

    “殿下这打扮……所为何来?”

    “李相不用惊慌,您是没见过圣人从前待我的态度。”

    李玙耸耸肩膀,吊儿郎当地自嘲。

    “今儿要是运气好呢,能平平安安出宫去,要是圣人心里头刚好不大痛快,哼哼,不定把什么罪过推到我头上。我识相,自个儿先穿上。”

    李林甫眨了眨眼,他确实不太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

    要不是郯王意外受伤,寿王又莫名其妙摊上杨玉这档子事儿,他也不会把目光投向忠王。

    不过仔细打量番之后,李林甫却瞪圆了眼睛,摸着山羊胡子连连点头。

    ——真没想到,单以相貌而论,忠王实在胜出郯王和寿王许多啊!

    李林甫揣度着圣人对臣属相貌的明显偏好,暗自思忖,圣人怎么就没瞧上这个儿子呢?

    他想多了解了解李玙,才拉开笑脸预备开口,忽见丹陛拐角处人影晃动,个深红衣衫,身材高大的男子健步走来,脸上罕见的带着丝紧张。

    李林甫下意识往李玙脸上看了眼,便见他眼底森寒,迅捷地低低头,再抬起时毫不显露地轻笑。

    “阿翁怎的又胖了?懒怠操练了吧。”

    高力士‘唔’了声,匆匆向李林甫拱拱手,轻飘的好像蜻蜓划过水面,就急忙把拉过李玙,关切又埋怨地重重拍打。

    “你就不能替老奴省点儿事儿?!这穿的什么?快快,去瞧瞧阿璘的衣裳还有没有剩下的,赶紧拿身儿来换了!”

    他身后小内侍溜烟儿跑了,李玙无所谓地把手背到身后。

    “何必麻烦?穿身红的紫的,圣人瞧见更来气。”

    “你是个天魔星啊!成心气你阿耶?”

    李玙嗤笑出声,斜倚汉白玉围栏而立,姿态漫不经心,但常年操练下,他劲悍的体型却散发出令人无法忽略的强横气息。

    空荡荡的殿前广场,远处值守的千牛卫各个儿矫健壮硕,举止利落,披挂明晃晃的明光铠,手里握着尖锐的长枪。卫所的锦旗黑底镶金边,正中绣着个大红色的牛头,在风里时卷时舒,张扬又自信。

    “阿翁忘了?那年我与大哥、二哥道封亲王,道穿紫袍,道来谢恩,他们得了金的玉的冠子,独我,平白挨了顿打。罢了罢了,倒不如我自请削爵,还能留下这条性命。”

    李林甫听得耳根发烫,心道时也命也,怎的又叫老夫赶上这等秘闻?

    “糊涂!”

    高力士哪里还顾得上避讳李林甫,跺脚教导他。

    “圣人气性大,委屈了你,你做人家的儿子,不该领受吗?再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就为这事儿,你倔强了十几年,还不够吗?”

    李玙沉默片刻,望着高力士焦急的面孔坦白,“他召我来,不是问我故意陷害他的罪过吗?”

    “你害不着根本!那妇人短视邀宠,作不出大风浪,年半载,腻了就罢了。”

    李玙这才如梦初醒,懵懂地问,“那,阿翁是说……?”

    高力士,“……”

    两人对视半晌。

    李玙愕然,失声道,“……不会吧?”

    高力士愤愤顿足。

    “祖宗!还不明白吗?!”

    意外之喜来得措手不及,李玙脸上精彩纷呈,颤声向高力士求助。

    “阿翁,我,我得换身衣裳!”

    高力士狠狠拍了下巴掌。

    “诶!这就对了!来来来,不止衣裳,还得戴冠,换靴,正玉带,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他拉着李玙擦身而去,往龙池殿后头的排房走。

    站在几步外的李林甫如遭雷击,听出高力士话里的意思,是圣人立时就要吐口立储!

    龙池殿位于整个兴庆宫的最高点,每到大节庆,广场上就会挤满了皇亲国戚、世家勋贵、文武百官……宫门外是长安的百万百姓,城外,还有天下万姓。

    这里就是帝国的心脏,而方才那段对话,昭示了帝国未来的走向。

    可这从何说起?

    圣人抢的是寿王妃,于情于理,不都该补偿寿王吗?怎么反把忠王抬起来了?

    “劳烦李相等等——”

    个内侍不知道从哪里转出来,拦住了正预备离开的李林甫。

    “奴婢当了这么多年的差,就见相爷能摸准圣人的脉门。只要他叫人开门预备茶水,哪怕圣人那日睡过了头不早朝,也总会突然想起来召见他。自从相爷走了,那屋子空了好些时日,不知李相往后用不用得上。”

    这话大有意趣,李林甫细细咂摸,疑惑道,“中贵人是说,那边有间屋子是相爷专用的?”

    内侍拿下巴点点高力士和李玙刚走进去的房间。

    “何止屋子,那边还有两个宫女是专门服侍相爷的。除了相爷,裴相和杨相都没这份儿体面。”

    “……敢问这位中贵人,贵姓?”

    那内侍笃定地笑了笑。

    “回李相的话。奴婢是从前飞仙殿的掌事太监,亦是如今长生殿的掌事太监,贱名牛贵儿,不足李相挂齿。”

    李林甫的心顿时跳得飞快,深深吸气,小心翼翼探问。

    “长生殿……某无知,敢问中贵人,长生殿住的是哪位娘娘?”

    牛贵儿呵呵笑着挺了挺胸,语声温和又不乏威严。

    “李相明知故问,长生殿住的不是娘娘,只是位寻常娘子,姓杨。”

    “啊……”

    李林甫嘴张了几遍,惶然等他明白示下,可他却只以种讥诮的神情哼笑,笑得李林甫心里直发毛。

    李林甫沉吟着,把几件事串起来想。

    要说杨玉入侍的背后,有飞仙殿掌事太监的帮助,那难道……是寿王或者咸宜安排的?

    可自从李隆基带着杨玉高调回京,寿王已几次三番强闯兴庆宫,别说储位,连性命都置之度外。至于咸宜公主,女流之辈,更不可能想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是谁,推杨氏夹在父子间做了磨心?

    这处心积虑的布置,这算准了当事人性情,直白阳谋的角度……这,这不正是三王闯宫案的手法么?

    ——三王闯宫案!

    李林甫神情震,全身肌肉都下意识绷紧了。

    他猛地抬起头,瞪视早已消失的李玙背影,既难以置信,又醍醐灌顶,半晌终于恍然大悟。

    李林甫早就想过,那个藏身在迷雾中伪造鱼符,诱骗李瑛进宫之人,如果不是咸宜,就只能是郯王、寿王或忠王之。

    郯王和寿王显然都不是忠王的对手,但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就已经接连扳倒了三座大山!

    “……李玙,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即便牛贵儿近在咫尺,李林甫还是没能咽下自语,继而想到又个可怕的问题:忠王李玙,那……岂不就是韦坚的妹夫!

    刻骨的森寒瞬间从李林甫的脊梁骨窜而起。

    旦忠王上位,韦坚就是下个长孙无忌!

    李林甫脸色剧变,差点跌倒在甬道上,幸亏抓住汉白玉栏杆稳住心神。

    “李相明白了?”

    牛贵儿冷着脸,视线在他身上扫,弹着指甲漫不经心。

    “李相大概忘了,那回裴太师夫人带您进宫,就是奴婢给您上的茶水。那回您还说,太子缺个无论如何都洗不脱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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