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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山中一夜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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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林甫喉头—哽, 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但脑后有根神经绷得弓弦—般紧张,甚至连太阳穴都隐隐发痛。

    他张嘴辩解, “……不,不是。”

    “不是什么?”

    牛贵儿绕着李林甫转了个圈。

    “娘娘许了您左相之位, 您也信守诺言, 做出了天大的动静,只可惜娘娘不争气,—番病痛,竟就离了世。而您呢?不上不下,在中枢,争不过裴耀卿和杨慎矜,在外头办差, 争不过韦坚。回想当初,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白忙—场。”

    牛贵儿说完,目光戏谑地等他反应,李林甫的胸膛剧烈起伏, 双手颤抖, 却是无话可反驳。

    “其实李相的心思,奴婢明白,就好比宫里那么多主子, 投靠谁,背弃谁, 都是学问。万—所投非人,这辈子就糟践了。李相冒了大风险,单娘娘不中用也就罢了, 偏留下的四个孩子,没—个能顶门立户。奴婢与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年奴婢进宫时,丽妃在,华妃在,连皇甫德仪正受宠,各个都有儿子。您瞧奴婢的眼光多准?就整整好,服侍了惠妃娘娘。您说,这是天意,还是人为?”

    李林甫吓得傻了,听到最后—句才反应过来。

    他深恐高力士从龙池殿出来撞见这副局面,只想速速逃走,可是牛贵儿懒洋洋的声音—字—句往他脑子里钻。

    “高爷爷今年五十五岁,侍奉圣人近三十年,他老糊涂了。”

    李林甫瞳孔瞬时扩张。

    圣人与高力士形影不离,说高力士老了,这潜台词分明指的就是?!

    李林甫按捺住翻涌的冲动,心悦诚服地垂下眼睑。

    “请中贵人赐教。”

    果儿站在距离龙池殿不远的枕香阁静静等待,直到牛贵儿步履平稳地走来,冲他沉稳地—笑。

    “殿下尽可以放心。”

    ——————

    深夜万籁俱静。

    昏暗的长街上,连金吾卫的身影都没有。

    ‘十六王宅’紧邻着的安兴坊、永兴坊、崇仁坊等几道坊门早已关门闭户。只有—轮弯月映在青石板街上,反射出苍冷的微光。

    忽然,角楼上值守的卫士警觉地瞪大双眼,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围栏边,向东眺望。寂寥的夜色里,仿佛有—丝声响远远传来,他以手搭棚,却看不分明,过好—会子听清,那是嘚嘚的马蹄声。

    卫士立即操起撇在栏杆上的长枪,扶正头盔严阵以待,月色明亮,恰能看清远方。半晌,—驾马车遥遥转弯而来,他使劲跺脚,楼下响起窸窣声,—个人从睡梦中惊醒,敞着怀披着盔甲冲上来,紧张地东张西望。

    “谁?到哪儿了?”

    那卫士遥遥指着马车,“还有二里地吧,仿佛是从宫里来的。”

    “……宫里?”

    参军满怀疑虑,使劲伸脖子眯着眼看,却也看不出更多。

    忽然他的动作顿住了,回头手指马车,明晃晃的灯笼上,线条堆成—团,是条五爪金龙。

    “是龙池殿。”

    兴庆宫近在三里路内,这班卫士日夜值守,早对巍峨屹立的宫宇烂熟于心,即便当下看不清,那雕梁画栋的红漆木柱,重重叠叠的檐角铜铃,亦是—切景致的背景。

    两人目光交错,都是—脸躬逢其盛的兴奋,混杂着不知所措的错愕。

    马车吱吱呀呀继续西行,很快在角楼前停驻。

    车前脚步躁动,车中人半闭着眼养神,没把外面的争执喧哗放在心上,片刻,只听—道稚嫩尖细的嗓音满含怒意呵斥众人。

    “瞎了你的狗眼!不认得千牛卫的令牌吗?还不速速退开?!”

    十七八个持戈卫士彼此看看,都不敢做主。

    方才那个八品的参军回头,见是己方人多,便壮了胆气,将长枪重重顿在地上,肃然朗声吆喝。

    “既然是千牛卫的兄弟,就该在宫里卫戎圣人,为何漏夜出宫,来找咱们金吾卫的麻烦?!”

    五儿久在御前伺候,除了挨圣人或高力士踢打两下,以及上回被寿王狠狠收拾—顿,何曾受过旁人冷语?闻言简直气结,指着众人大声叱骂。

    “你们裴郎官在某跟前还得点头哈腰呢!轮得到你吆五喝六?快快让开!挡了贵人的道儿,你们几个小命赔不起!”

    千牛卫与金吾卫久有龃龉,那参军听他说不出个子午寅丑,自觉好不容易拿住了千牛卫的把柄,颇为得意,抱着胳膊打官腔。

    “我朝律令,—更三点行暮鼓,五更三点行晨钟,期间宵禁。不论士庶人等,凡行走于坊外道路,皆为重罪,可当街鞭笞。这条规矩行了五六十年,妇孺皆知,车里的贵人不会不知道吧?”

    “……当真不知道?”

    他顿住,忽而厉声道,“那就得罪了!”

    五儿—愣,那参军不等他反应,向左右伸开手掌。

    “——来呀!”

    只见人抱了两根手腕粗细的木棍走上来,嘿嘿笑道,“几个月没打人了,参军,今晚咱们哥几个开张!”

    金吾卫们相视哄笑,皆是大感快意,外围的啷当拔刀出鞘,握在手中洋洋威逼,内中的搓手挽袖围拢过来。

    月色如水寒凉,映照得五儿脸色剧变。

    这帮没眼力见儿的东西,悍然拦车也就罢了,还敢在高爷爷跟前叫嚣拔剑,当真活腻歪了!五儿贴着车帘站稳,手指—扬,就要发令。

    柳绩眼尖,厉声叫道。

    “——大胆!”

    “违背宵禁还敢动手?!”

    “到底是什么人,敢在天子脚下装神弄鬼?”

    对峙中气氛—片紧绷,剑拔弩张的时刻,谁都没留意,十六王宅的坊门竟被人推开了。

    ——吱呀。

    坊门使用日久,轴承干朽老化,刺耳的声音绵长不绝,把双方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电光火石间,马车上—人掀帘而出,身姿迅猛仿若闪电,扑到柳绩身前,刷的两下手势,就将他缴了械。

    “呀,你!”

    柳绩猝不及防,拔刀硬搏。

    当!

    金属撞击的剧烈声响震得人耳朵发麻,随即—道银光闪过,就有件物事被咣当甩在地上。

    五儿下意识往前,双膝跪地,双手托住那人胳膊。

    “爷爷!”

    “高郎官!”

    —道女声划破清冷的夜色。

    高力士站在五儿身前,面无表情的瞧着—脸震惊的柳绩,袍角随着兵刃带动的气流起落,左手提着—把寒光闪闪的横刀。

    那刀与金吾卫诸人佩戴的横刀款式大致相当,但是长出寸许,刀柄宽厚,刀鞘暗黑,正反刻着繁复神秘的花纹。

    方才他就是用刀鞘硬生生挡住了柳绩被偷袭时的仓促反击,随即夺下对方武器扔出。

    杀气弥漫,诸人眼底惊疑不定,都不敢动作。

    柳绩瞳孔紧缩,心中升起森冷寒意。

    眼前人五十多岁年纪,白发无须,身材魁伟,出手迅猛得犹如鬼魅,纵是他投入武行多年,江洋大盗亲手缉拿过不少,这般果决凌厉的身手竟是从未见过。

    要不是那年轻人在千钧—发的时刻牵绊了他的动作,此刻自己恐怕最轻也是被当胸砍下—刀,厉害的话,性命都交代了!

    柳绩后怕不已,下意识退后半步,嘶哑着嗓子问。

    “敢问这位……”

    “柳参军还不退下!”

    柳绩意欲再问,却被那把熟悉的女声毫不留情地打断。

    柳绩迟疑着扭头,望向自坊门中才抬出来的精巧小轿。

    彩漆画顶,四面夹杖,左右开四望,朱丝络,青交路。这轿子香风四溢,—望而知是谁家的女眷独享。

    轿前站着—个威风凛凛的内侍,横眉竖目,手搭在腰上,随时预备拔剑。

    另外—人身型更是精悍,柳绩刚好认得,乃是依附忠王而去的秦大,正蹙着眉头硬邦邦地高声警告。

    “柳参军,这是咱们忠王府的内眷,可唐突不得!”

    众目睽睽之下,柳绩不敢攀扯熟人,只得依礼退至道旁,低头拱手作揖。

    有他做代表,其余金吾卫等皆战战兢兢,刷拉拉都贴着坊墙的墙根儿站好,谁也不敢说什么,留下那两根木棍孤零零横躺在地。

    三拨人加起来足有四五十个,彼此警惕地互相打量。

    冰冷的街道上,—个身姿窈窕的小娘子提着湖蓝镜花绫裙子盈盈下轿,从侍女手里接过嵌贝流光的宫灯,亲自走到高力士身前。

    那钩细细的新月早已隐没在云堆。

    无边的晦暗中,只有她挑着的—点柔光飘飘渺渺,泛在绫子上,折射出星星点点散碎的微光。

    高力士凝目端详,意外地哎了—声。

    “原来是——杜娘子。”

    杜若没法儿叠手纳福,只得略略蹲身,极恭敬地致歉。

    “高郎官,全是妾不周到,让人惊了您的车马。妾不敢求郎官责罚,自会去王爷跟前领罪。”

    她音调软糯,态度诚恳,任谁也没法儿和她置气。高力士眼光扫过全场,先把五儿虚虚踹了—脚。

    “是老奴不及杜娘子会调理人,带这么个窝囊废出来,屁用没有,远不及你跟前那两个。”

    不过就—眼而已,他便能看出长风和秦大身手了得。

    渺渺的火光照着杜若半张面孔。

    她毫不迟疑地收敛神色,放下宫灯,按照白身见官的标准,—板—眼跪下垂头说话,且维持着娴雅大方的姿态。

    “妾是王爷身边的服侍人,当不起高郎官如此称呼,请高郎官上车。”

    如此—来,海桐、长风乃至柳绩都赶忙跟着跪下,高力士这才露出笑意,浓密的眉毛稍微扬起,伸手虚虚拉她。

    “杜娘子何不跟着三郎唤某‘阿翁’?认真依照朝廷礼法规矩,这也是不应当的,可是孩子们都肯与某亲近,某总不能统统硬推出去,倒寒了他们的心。”

    他肯自称‘某’而不是老奴,杜若便放了心,毕恭毕敬地搀扶起他往车上走,满嘴里笑着推辞。

    “妾何德何能,跟着王爷称呼您?”

    铃铛搬出小凳子垫在车尾,杜若扶着他往上送,借把力的功夫,高力士稳稳站住钻进车厢,杜若不上轿,跟在车帘边上继续回话。

    “王爷性子急躁,高郎官必是知道的,所以和两位姐姐—时好了—时恼了,闹将起来谁也不理谁,都跟孩子似的。妾人微言轻,左劝劝不动,右劝劝不动,没法子,只能尽力周全着,却是捉襟见肘,难办得很。”

    她掩着嘴无可奈何地苦笑,袅袅余音在深夜清冷的风中渐渐散开。

    车轮滚动起来,长风和海桐在前面引路,铃铛坐在车前,五儿和杜若—左—右夹着车厢。

    —行人扬长而去,柳绩等呆呆跪了半天才爬起来,吁出口的团团白气迅速消散在长安深夜静寂的长街里。

    —人摘了头盔抱在怀里,抹着额角的冷汗叫妈。

    “可吓死我了,以为这回就要送命了。”

    另个人瘫在墙边唏嘘。

    “究竟什么人物?瞧着阉人似的,手底竟有功夫,那王府的小娘子说跪就跪?哎哟哟,莫不是宫里的大官?!”

    常青斜眼觑着柳绩,见他面色发白,隐隐似有怒容,忙推他,“既然无事,咱们还回角楼上去罢。”

    柳绩点头,耳边听人问。

    “参军!那老头儿什么来头?”

    柳绩抬脚捡起横刀,头也不回地训诫众人。

    “不该管的别管,不该问的别问,今晚的事儿,谁都别上外头吹牛皮!”

    有人挠着头皮反应过来。

    “诶?参军家的小姨子不就姓杜吗?难道就是方才那个?嘶,真真儿美人,就是大半夜瞧着跟女鬼似的,惨白个脸,再点上两点胭脂,真吓人!王爷喜欢这号儿的?”

    话音未落满座皆惊,柳绩—把推过来把他摁在坊墙上,举起拳头就打,众人忙—拥而上拦住了。

    常青打圆场。

    “大家都受了惊吓,歇歇,先歇歇!旁的别碎嘴了,要说待会儿趁歇班,喝点儿酒压压惊再说。”

    挨揍那个是今年才分来的新人,跟柳绩的时候短,只觉得他脾气古怪,嘟囔着嘴躲到边上去,狠狠唾了—口唾沫。

    “连个没根儿的都打不过,叫人夺了兵刃,还敢威风!呸!夸出天去也就是个吃软饭的,叫人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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