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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但去莫复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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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

    英芙充满怜悯的看了一眼杜若。

    那道目光就像她们在学里, 杜若与杨洄两小无猜胡乱追打时,英芙给予的目光一样,那时英芙便对子佩说‘你哥哥不会娶若儿为妻的’, 子佩还不信。

    “既然如此,殿下怎么会明白我对含光法师的情意呢?”

    李玙沉默了下。

    “时至今日, 我也不怕坦白与殿下说, 当初殿下与鄂王前后求娶,我选了殿下,是因为法师告诉我,殿下终有一日会继承大统。可是我第一次与殿下吵架时,就该知道这个选择错了……只是那时我年轻,不懂。”

    “哦,哪里错了?孤想想, 你第一次闹别扭……”

    李玙对所谓法师的先见之明并不感兴趣,只当寻常僧道阿谀之词,却对英芙的说辞很感兴趣。

    他把一块青玉蛇形佩攥在手里咣当,拧着眉回忆来龙去脉。

    “婚后不足一月,因秋微不服膺你, 不肯向你执妾侍礼仪, 当面顶撞,你罚她禁足,被孤阻止, 便哭哭啼啼,要半夜打开‘十六王宅’的坊门, 快马加鞭叫人去兖州,请你二哥回来做判官。孤拦住你的人马,与你争吵, 过后如你所愿,禁足了秋微半个月。内宅琐事何必失礼于人前?尤其是你哥哥,人在州府,这一趟叮叮当当闹过去,从兴庆宫、金吾卫,到兖州,举国皆知孤家中妻妾相争,连韦家面上也不好看。难道孤处置的不对?”

    李玙耐心询问,似乎真的对英芙充满了好奇,想了解怎样才能挽留她的情意。

    “其实在殿下心中,从来信重张孺人远胜过我吧?”

    李玙一言不发,望着墙角火光摇曳的明角灯,半晌才点了点头。

    “可惜当时我傻,以为殿下服从礼法,看重妻妾之别,或者对我二哥……存有些许敬意,所以之后几次三番用二哥威吓殿下,把殿下的退让当做屈服。”

    英芙斟酌了下用词,含蓄地说,不等李玙反应过来已继续道,“后来我才发现,殿下平日左拥右抱,可是但凡酒醉,必定歇宿在张孺人院中,因为殿下那些不欲为人所知的真心话,只肯让她听见。在殿下看来,张孺人为殿下的大局忍辱负重,我却是个不知轻重,担不起主母职责的糊涂人。”

    李玙纳罕,不明白两人说来说去,哪一点没对上。

    “……你既然已经明白过来,为什么还要一错再错?”

    英芙见他毫无后悔遗憾之意,自嘲地叹了口气。

    “殿下为什么与鄂王争相求娶我?”

    她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带而过即可,可是李玙认真解释起来。

    “那年孤已年逾二十五,尚未册立正妃,圣人与娘娘都不置一词,后头还是寺卿说了一嘴,圣人才应了,叫孤在几家亲戚中挑选……说是自己挑,其实还是揣度着他的意思挑,又指定了要是姻亲,左不过杨家、窦家、王家,武家。孤早已册了张氏,断断不可能从窦氏再娶;杨家……孤不喜欢;武家无人,要说王家,那就是成心跟圣人过不去。所以孤想来想去,唯有寻了韦家。”

    “韦家当时二女待嫁,六娘嫡出,是韦坚和薛王妃的亲妹妹,在闺中由姜氏教养,素有贤名;十六娘庶出,听闻生的美些,不过失于教养。孤为前程计,自然愿娶六娘,恰恰好,六娘在孤与鄂王间,亦取中孤,可见这门亲事天公地道,十分合衬。”

    “所以,殿下早已打定主意不娶杨家女?”

    英芙想起开元二十四年,惠妃为诸位皇子挑选妾侍时,两人围绕子佩起的冲突,顿时觉得好没意思。要不是为了说服他纳子佩,跟踪他的行迹,六郎又怎会生下来就不招阿耶的待见,在他手里甚至没抱上几回。

    英芙颓然失了兴味,佝偻起肩膀摇手,“呵,原来咱们俩,是夫不知妻,妻不知夫。”

    “……宗室婚姻多半如此,所谓门当户对不过是勉强,你当初也不曾爱慕孤,何必为了这些小节耿耿于怀?如今孤成为储君,譬如你那位法师的演算应验,韦家与你都如愿,本该弹冠相庆。”

    李玙望着对面笔直站立长裙曳地的英芙,不解地问。

    两人鸡同鸭讲,半天入不了巷。

    杜若听得干着急,眼神偶然对上雨浓,看到她泪盈于睫,却是已经全然放弃的颓丧难过。

    英芙却很固执,一定要把这层话对李玙说透。

    “是否在殿下心中,女子并无权利追求唯一的爱人?”

    “……”

    “殿下想问法师待我如何?”

    两人对视半晌,英芙淡然道,“他令我知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山川风物,四时美景,只要是和有情人,日日都能快活。不过,他待我虽比殿下温柔细致得多,却也并非全心全意……可是我待法师,却是可以性命相托,可以追随到底。”

    英芙一语终了,认真整肃神情,伸平两臂横架在额前,屈膝下跪,郑重其事的施行面见主君的大礼,双眼直直平视李玙,然后磕头。

    她额头上的鱼骨花钿紧紧压在指尖,留下血红的印记,身体深深伏在大红地毯上,一举一动流露出从血统和教养里渗透而出的自尊自矜,和清醒。

    “殿下,妾有负皇恩,辱及先人,罪该万死。殿下要在明月院打杀妾,就照十六娘的例子用药,或是将妾交给宗正寺,照高阳公主的例子腰斩,妾都毫无怨尤。妾只请殿下,看在韦家,看在这四年夫妻的面上,放法师一条生路,妾感激不尽。”

    她自行改了称呼,甘愿与杜若等妾侍同列,而不再以太子妃自居,李玙如遭雷击,震惊的说不出话。旁观已久的杜若皱起眉,打量英芙视死如归的神态,亦是无法可想。

    “——你,你没有一句话为六郎说吗?你不怕孤怀疑他的血统,绞杀他吗?”

    英芙笑了笑,生死之间她越发坦然,眼底光芒变幻莫测,比平日强自端凝的样子生动许多。

    杜若暗暗叹息。

    上一回李玙身涉险境时,明明英芙也是这样的,她不可能对李玙毫无情意,更不是仅仅为了法师那句话才许婚,可是李玙却不知道。

    “今日如果殿下惹来圣人的忌惮,要抄家要夺爵,殿下会特意嘱咐妾保存六郎吗?不论是殿下还是韦家,只要倒了一头,六郎便一钱不值,对吧?那为什么独独对妾这个阿娘来说,他就那样要紧呢?他只不过是妾生下的一个牢笼,一个枷锁,一个印信,如今妾要去了,还管牢笼如何?”

    “你这个……贱妇!”

    李玙被这句荒诞不经的反问气得睚眦尽裂,砰地撞翻座椅,声嘶力竭的大吼,那拔地而起的巨大声浪震得杜若险些脱了手里的帕子。

    “天下怎会有你这样歹毒凉薄的母亲!来人,把她——快把她!”

    然而室门紧紧关闭,并没有任何人吆五喝六的进来领命。

    李玙这才想起来,为了尽量减少事件的影响,他已经把明月院的人全部调开,连他自己亦是漏夜来访,只带了杜若。

    “殿下不用气恼伤身,妾不值得殿下如此……”

    英芙笑了笑。

    “妾如今是砧板上的鱼肉,殿下要怎样泄愤都行。”

    “不过,妾还想提醒殿下。”

    趁着李玙气喘吁吁无力反驳之时,英芙突然把矛头对准杜若,充满敌意的看着她一笑,转身从内室端出一只巴掌大的香樟木细工盒子递到李玙眼前,抬手掀盖取出一对繁复昂贵的翡翠耳坠。

    “妾与法师往来逾年,出入并未刻意避讳,明月院中当有许多人知晓。杜娘子以耳坠买通妾身边的侍女蕉叶,更是早早就有所耳闻,却引而不发,唯恐引起殿下与韦家离心,直到殿下储位到手,才一举扳倒妾,这份隐忍,这份胸襟,实在可称闺阁英雄。妾恭喜殿下,淘换到这样能干的左膀右臂。”

    “你闭嘴!”

    李玙怒而断喝,语气警惕而冰冷,看都没看杜若一眼,死死抓住她的手,推开英芙飞快地往外走。

    廊下被惊醒的鹦鹉啾啾鸣叫,鸟笼被李玙的大步流星撞得东倒西歪,杜若腿短步子小,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将明未明时分看,花园荒芜已久,落叶遍地,小径清冷,松柏和翠竹在地上投下纵横交错的虚影,扑棱棱几声动静,成群乌鸦扑面而来,遒劲有力的翅膀几乎拍打在杜若脸上。

    李玙边走边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急于摆脱方才房里沉水气味的诱惑。他苍白冰冷的面孔在熹微晨光里左冲右突,犹如困兽,总也冲不破弥漫的雾气。

    风森森的带着凉意,可是他一双眼泛起野蛮狰狞的猩红,脚下越走越快,似乎忘了杜若还被他死死捏在手心。

    “殿下……杨娘娘,不是这样的!”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重响,李玙霍然一掌拍在嶙峋突兀的太湖石上,大拇指上的绿玉扳指应声而裂,碎片跌落遍地。

    “你,说什么?!”

    他面色发青,咬牙切齿地问。

    如泰山压顶般,杜若双腿一软,条件反射地想要跪下,又本能地意识到这不是论尊卑的时候。

    “……殿下,杨娘娘一定很看重您,她不是一心求死就撇下您的。”

    杜若咬着后槽牙轻轻吸气,小心翼翼但是稳稳当当地回答。

    李玙的右手攀在石头上,一道鲜红黏腻的血迹蜿蜒流下,仿佛把他的怒火和憋屈都浇灭了。他站稳身子,压住胸腔沉重的喘息。

    “你怎么知道?”

    “妾,只不过是易地而处,稍作设想罢了。虽然殿下宠爱妾,但是倘若妾无心相合,有的是办法不为殿下诞育孩儿。彼时的杨家毕竟不同于如今的韦家,殿下并不是两家翘首以盼,可做盟约印信的孩子。”

    杜若抬起头,与李玙四目相对。

    虽然身量高出杜若一头不止,刹那间李玙却产生了一种位置对换的错觉,仿佛受伤的孤狼,要倚靠杜若才能取得些许安慰。

    李玙受伤的手指狠狠抓住突起的石块。

    “——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孤什么时候把六郎当做印信!他是孤的嫡子!那娼妇胡言乱语,你就听进去了吗?!”

    杜若毫不发憷,也不退让,反靠近前,从袖子里掏出杏子红的薄绡手帕垫着,把他鲜血淋漓的手掌摊开轻轻擦拭,语调温柔得像潺潺而过的流水。

    “六郎还不足三岁。妾三岁前的事儿都不大记得,殿下往后多多照看栽培,爱之念之,父子情分定然无损。至于英芙,怀胎十月,辛苦生产,反而与殿下情意断绝,因此迁怒于六郎,虽不该,亦有可悯之处。”

    “……你?!”

    李玙瞳孔急剧锁紧,声浪憋在嗓子眼儿里只待宣泄而出,可是掌心刺痛不已,把他翻滚的情绪搅和得岔了气。他猛然闷哼一声,想抽回手,却被杜若狠命拉住。

    “你轻点儿!”

    杜若呵斥,看见李玙全身沐浴在渐渐明亮灿烂的晨光中,终于现出本相。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国之储君,而是被从未亲近过的生母抛下,被生父怀疑折辱,被养母猜忌苛待,被妻子背叛仇视的,人。

    他像个活鬼从无尽黑夜里挣扎出来,皮肤苍白,眼下乌青,掌心的创口疼得他指尖微颤。

    杜若瞧了片刻,心痛不已,忍不住凑上前亲了亲他湿漉漉的嘴唇,李玙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刺激得浑身战栗,茫然恍惚的看她一眼。

    “……疼啊,回去再上药嘛。”

    他疲惫地嗡哝半声,尾音杳杳,似向不记得样貌的阿娘撒娇。

    杜若呼地松出一口气,整晚旁观夫妻恩怨的尴尬,对李玙情绪失控的担忧,都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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