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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北斗七星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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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匆匆迈过二门往东堂走, 还没进院子,就见外头树影底下飘过一袭竹叶青的长衫衣角,跟着响起一句故意压低的怒喝。

    “要不是看在蘅儿面上!今日老夫便与你修书和离!”

    对面之人不屑地推开他, 拿小指头在肩膀上掸了掸,抬着脸嗤笑。

    “和离?某求之不得!到如今你还以为是某纠缠不休?哼, 某只求保存这条性命, 别断送在她手上!”

    杜有邻自然不信,狠声指着他骂。

    “蘅儿就算啰嗦些,哪次不是全心全意为你着想?可惜白便宜你这等小人,得了好处还要猖狂!”

    “某究竟得了你杜家什么好处?!”

    柳绩的怒吼匝然响起,震得树上喜鹊仓皇逃窜、

    东堂花木参差,这样闹法,旁人想听不见也难。仆固娘子忙递个眼色给杜有涯, 自拉着两个女儿向海桐询问。

    “太子在,咱们连站的地儿也没有,小阿姐瞧哪处好安顿,先安顿下,待良娣回了, 再说话也不迟的。”

    杜有涯自分花度柳去处置那对翁婿, 海桐大喜,忙屈身向仆固娘子致谢。

    “这会子太子在西堂,小郎君陪着下棋呢, 女眷都在东堂,大娘子与两位女郎进去无妨。多亏大娘子肯心疼我们家娘子,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良娣是出了阁的人,那头亦是女婿, 话说多了招人嫌,不说又着实亏心。”

    “这有什么的,大家住在一块儿,难免你踩了我的裙子,我磕碰了你的簪子,更何况柳家小郎君爆炭似的脾气,要叫我说闲话,倒是分开单过的好。”

    仆固娘子试探完又顺着话头往回找补。

    “哎哟,我也是平日里教导我家这个元娘惯了,嘴上没个看门儿的。二弟家又不同,思晦老不在家,家里没人也不成。”

    海桐扶着她的胳膊给她吃定心丸。

    “大娘子说的很是,其实良娣也这么想,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开口罢了。”

    仆固娘子这便心里有数。

    待进了屋,果见韦氏与杜良娣一坐一站守在正房外屋,韦氏还算镇定,闭着眼数念珠,嘴里念念有词,杜若就不大稳得住,直着脖子往里头望。

    再看里间,影影绰绰站了七八个人,产婆也有,大夫也有,单丫鬟就四五个。

    海桐上前一步道。

    “回良娣话,奴婢才出去接大郎官,就撞见大姑爷与老郎官在院子外头闹起来了。里头怎么说?孩子落地了吗?”

    杜若已陪了小半个时辰,听杜蘅干嚎的气力都耗尽了,只剩呜呜咽咽,自然心疼的很,闻言一股火拱起来,直着嗓子顶了一句。

    “你管他做什么?爱闹闹去,等过了今日再收拾他不迟。”

    “良娣——”

    海桐迟迟唤了声,杜若扭头过来,看见仆固娘子带着两个水葱似的女孩儿,容色简直叫人眼前一亮。

    大的那个妩媚鲜艳,满头红发,肤色比仆固妇人更加白腻,真真儿肤如凝脂,欺霜赛雪,圆溜溜大眼睛占了小半张脸,下巴收得干脆利落,与杜若小狐狸似的线条有些相似。

    换了旁人,这样五官,根本不打粉底,随便点两点胭脂就足够了,譬如杜若就极少浓妆。可眼前之人把两片唇抹的厚嘟嘟油光水滑,殷红色调与发色呼应,还捉狭地在唇边加了一点黑渍,加之身段曲折紧张,单是站着,就有令人销魂荡魄的魅力。

    小的那个不似阿娘样貌,五官更像杜有涯,细长眉毛,单眼皮,狭长而精光四射的凤眼,长眉入鬓,眼似横波,灵气逼人,下颌线条流畅的一蹴而就。

    小小的年纪,学中年妇人穿一身杏红深色轻衣,犹如深底子里作画,有种暗夜妖娆的韵味,手里提一顶青灰薄绡的幕篱,神态潇洒自若。

    杜若顿时惊艳,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

    “大伯娘莫怪,侄女儿,气糊涂了。家丑不好外扬,偏就叫您撞个正着。”

    韦氏忙走上来与仆固娘子互相纳福,又牵着两个女孩儿的手,看了又看夸了又夸,只说养得好,仆固娘子忙谦虚,中间墨书赶着回房包了两个封赏,韦氏塞到姐妹俩手心里捏着。

    韦氏便问,“元娘子出阁快两年了吧?可生养了?”

    杜婉华掩嘴道,“托二婶婶的福,去年底生了个小子,闹着呢!”

    韦氏羡慕的不得了,再看杜婉华肤光润泽,红粉菲菲,一看就是和夫君琴瑟和谐的模样,忍不住叹气。

    “唉,那年你阿耶送你进京出嫁,咱们家也正在给蘅儿议亲,如今看你过得甜甜蜜蜜,只可怜我的蘅儿,家宅不宁,叫亲戚们看了也难受。”

    仆固夫人道,“弟妹快别这么说,什么家宅不宁?小夫妻拌嘴寻常事,你不知道,我才来长安那阵子,看女婿也不顺眼得很!正经差事不办,尽打歪主意。可是处久了细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尤其女孩儿,夫君是她们自家拣的,只要没造反当了强梁,吃粥吃菜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真管多了,就成儿女债了!”

    这话简直说到韦氏心坎儿里,一想起杜蘅是怎么一步步到这步田地,韦氏就悔不当初。

    就算婚前被杜若有意插了一杠子又如何?时过境迁,柳绩不知道排解,反而一径的钻牛角尖,亏得遇着的是杜若,对他怀着一点子旧日相识的情分处处宽让,要换成外头女郎,冷言冷语讥讽带刺,他又有什么办法?

    况且杜若不领情,换成杜蘅难道他就吃亏了?

    韦氏脸上五颜六色,恨柳绩糊涂,好端端一门亲事眼看散伙,又恨杜蘅软弱,在柳绩跟前直不起腰板,任由他揉圆搓扁。

    两年下来,是该好好看清这个女婿了。

    先前瞧他自视甚高,处处撇清,不屑于与王府攀亲戚的样子,还觉得他矜持自重,懂事明理,知道分寸。

    如今看来,不过是拈酸吃醋罢了。

    可笑与人云泥之别,他这个醋也吃得下嘴,不怕酸着舌头?便是宅门里的女眷也不会像他这样没有自知之明。

    再想深一层,杜家步步高升,把这样糊涂人搁在家里,不是助力反是祸害。

    “女婿直肠子,半点不满意就要闹得人尽皆知,再者,在外头被人喊大哥,出头逞强惯了,如今住在岳家,当家不做主,难免不舒坦,偏若儿嫁的太好,他处处比不过,火头都撒在蘅儿身上。”

    韦氏哎呀了声。

    “前几日若儿得了良娣的顶子,从此也算册子上有名儿,总是件喜事!巴巴儿传话回家,指着全家高兴高兴。这有什么错呢?!可是你猜怎么着,大半夜女婿摔盆砸碗的闹,非要比着大伯的例子出京投军去!”

    韦氏难得出声埋怨,杜若本来就心慌,只得走来把着阿娘的肩膀垂泪。

    “女儿在外头,竟不知家里已到了这步田地,也是长久失于关怀之过,如今阿姐怎么想?还是非得跟着他不成?”

    “你快别自责!一趟趟替他找补,找补了多少回了?杜家统共两个女儿,全是给他填坑的吗?”

    韦氏气得垂泪。

    “我亲手发嫁的女儿,难道我愿意她和离?那日我便问他,实在不想与咱们老两口一处也成,杜家不缺他这个上门女婿,他有宅子,搬回去,独门立户。哼,得亏还有若儿和思晦,没他我便吃不上一碗热茶么?”

    仆固夫人忙劝韦氏息怒。

    “弟妹太肯动气了,且不说咱们还当盛年,不是瘫在床上,全看儿女眼色过日子。即便家里揭不开锅了,难道肯指望他?我上回来,见他高高大大一表人才,还以为他是个好的,可见外相骗人。既然知道不好,远远儿的躲开便是。”

    韦氏哼了声,狠狠压着火气徐徐道。

    “大嫂子太小看他了!闹了大半宿,全家不得安宁,到末了他竟拿把横刀指着月亮与我叫板,口口声声请杜家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杜若心里咯噔一响,不由得眼望向海桐。

    “这……”

    小两口战况如此激烈,仆固娘子也语塞,想了一瞬便唾口唾沫。

    “这亲事是他主动求的!怎么说起这种怪话来!我们家女孩儿死死缠着他不放吗?!那孩子是他的呀,早十个月才怀的,还能是女孩儿霸王硬上弓吗?!”

    这话说的粗鄙直白,韦氏怔了怔,嗔怪地瞪了仆固娘子一眼。

    “呸呸呸,大嫂子乱说什么,你家二娘还没出阁,快别污了她的耳朵。”

    “我们回纥的姑娘不犯这种糊涂,早点儿听明白了才好。男人翻脸不认人,姑娘家可别往身上揽错处,生养孩子的事儿,一个巴掌拍的响么?”

    仆固娘子正说得痛快,一时收不住嘴,韦氏脸上发红,怕小女孩儿不自在,忙牵住她的手问。

    “你大姐姐叫婉华,你叫什么?婉容,芳华?”

    少女笑嘻嘻抬眼叫了声二婶。

    “您是读书识字的官家女,才这样起名字哪,我阿娘都是胡乱起的,她怀我那日银河如白练,垂落挂九天,所以我叫杜星河。”

    韦氏顿时无话可说,甚至联想到‘怀她那日’为何会看到银河——那是怎样一个场面?

    她勉强道,‘好好好,这名字好,洒脱大方!’

    杜星河还想趁热评价几句杜蘅与柳绩的公案,被仆固娘子瞧出来,一个冷眼瞪过来,她便没敢开腔。

    韦氏道,“柳家人丁稀薄,这回生的要是儿子,恐怕还有擂台打,但愿是个女儿罢,他能放手另娶,咱们蘅儿也好别嫁。就是孩子可怜,生下来就不得阿耶疼爱,往后蘅儿再婚,孩子难免被新姑爷看轻,不然还是跟着我们过得好。造孽!但凡去年闹成这个样儿,我还替她找什么大夫促生养!”

    杜若听见阿娘连这一步也虑到了,心里忧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那屋里,杜蘅的丫头盘金,杀鸡似的尖叫响彻四周。

    “哎呀!出来了出来了!娘子再努努力!”

    韦氏与仆固娘子面皮一紧,不约而同手牵着手冲进内室。

    杜婉华倒是徐徐一笑,伸开双臂把杜若和杜星河拦在外面。两人听着一墙之隔,杜蘅和盘金断续错乱的叫声,互相看看,都有些六神无主。

    杜婉华悠悠道,“两位妹妹年轻,不要进产房,往后反正总会经历的,何必亲眼多看一遍。”

    杜若还好,杜星河忽闪闪的大眼睛连眨几下,直接问,“是不是女人见了就不敢养孩子了?”

    “你这鬼丫头!”

    杜星河直皱眉头,喝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杜良娣跟前,有你胡说八道的地方儿?好好一边儿站着去!再大呼小叫,往后不带你上二叔家来。”

    杜星河把头一扬。

    “嘿,你不带,我便找不来么?我还不像你,出入有人盯着。我一个人骑匹马,想去哪儿去哪儿,好便宜呢。”

    自打出门上学,结识杨子佩、韦英芙等人,见识过真正高门贵女处处掣肘的生活,杜若便以为她极走运,在家胡作非为,度过了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期。

    直到有朝一日被杜有邻献祭般予人做妾,才知道所有的偏爱都有代价。

    她选择接受命运,为杜家前程一搏,便藏起天真心性。

    可是冷不防瞧见杜星河没大没小的劲头,就如同三年前的她一模一样,不光顿生知音之感,还涌起一股陌生的热情,想把这个小妹妹护在羽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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