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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流光灭远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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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后杜若听说子衿两袖空空出了杨家, 笑得直打跌。

    “早说有这样热闹,不如带我去,连我们卿卿一道, 看太夫人被她义正辞严,逼得丢盔弃甲。子衿的嘴皮子, 去御史台写本子参贪官都够了, 弹劾太夫人,绰绰有余。”

    “去你的!”

    子佩从杜若手上接过卿卿抱在怀里,扯扯辫子刮刮鼻尖儿,越看越喜欢,简直爱不释手。

    五六岁的奶娃娃,皮子比雪还光亮,比牛乳还白腻, 性子又是软绵绵戳十下不出一声儿的乖巧,任凭子佩逗弄,乏了,嘴一嘟,索性把沉甸甸的胖脑袋塞到她胸口, 黏糊糊唤了声。

    “四姨, 好热……”

    “乖乖宝贝,都怪你阿娘,给你穿这么多!她自家怕冷得很, 就往你身上堆叠,四姨摸摸啊, 乖。”

    子佩伸手到卿卿的短袄里头摩挲,啧了声,嗔怪地瞪杜若, 次后又瞪她身后的铃兰和龙胆。

    “杜良娣糊里糊涂,自己的冷热尚且不知道,一年伤风感冒好几回,能看顾小郡主吗?你们也不替她把关,孩子爱跑爱动,四月了!穿好几层,热都热死了。”

    铃兰等抹嘴笑。

    卿卿听见有人撑腰,越发爱娇,拧着身子扭,肉乎乎的小巴掌抓在子佩腮上,娇滴滴念。

    “四姨,我想吃葡萄。”

    “有有有!就是为你才留下的!”

    子佩挽住卿卿圆乎乎的肉身子,优雅的伸臂向站在门边的侍女勾手指。

    “去,那篮马□□,还有那两串紫色的葡萄,都拿上来,连去岁存的石榴、枇杷一道,拼个水晶盘儿,刻两朵冰花儿摆设。再拿两瓶葡萄酒。”

    侍女答应着去了,杜若慢悠悠摇着她的团扇。

    “知道你家里有冰窖,还有拂林国千里迢迢请来,专门雕冰花的师傅。满长安城里头一份儿,夏日用冰,人家粗枝大叶敲棵罗汉松蹲在正堂,就算威风。你们裴五家可不同,‘卓林’的招牌全在你院儿里。雕冰花儿分节气,三月碧桃,四月牡丹,五月金莲……公卿贵胄,谁也不及你会享受。”

    “人家巴心巴肝的招待你,还错了?那你别吃别喝,我本是商贾之妻,上赶着巴结天潢贵胄,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哼。”

    子佩斜眼觑着她,索性抱怨上了。

    “上回我究竟说错了什么?不过是让大郎给卿卿簪了朵花,真没旁的意思,你瞧你,足足小半个月没让我见上卿卿的面儿。明知道我疼她,你就这么小心?几岁大的孩子,就怕我打她主意?便是我没轻重,固舟你还不放心吗?大郎虽然姓裴,却是庶出,我怎么敢肖想卿卿!”

    固舟便是裴五郎的小字。

    卿卿不耐烦听家长里短,绷着两条小短腿挣扎下来,扯住龙胆的裙子指外头院子里一棵晚开的樱花。

    “咱们出去,那上头有大鸟儿!”

    龙胆便牵着她去看花。

    杜若抬头一笑,那双碧清的妙目澄澈清透,丝毫不见岁月的流逝,可是眉间到底添了几丝定静,那是长久周旋在重重关卡之下,权衡轻重,拿捏关系的结果。

    “你想到哪去了,前阵子卿卿脸上发疹子,见不得风,一出门就闹痒痒要抓。她得太子偏爱,亲事恐怕要往上数三代,连我都管不起,怎会挑拣你们家大郎?”

    她转念想到,忽然半开玩笑地问。

    “子衿说的没错,‘卓林’年年扩张,塞北、江南、岭南、蜀中,处处都有买卖,裴五郎能干不假,你也往里头贴了不少本钱吧?你是怎么想的,怕没个子嗣,要扶大郎出来?”

    子佩一怔,暗恼什么事儿都逃不出杜若的法眼,却不想应她,空出来的手搭在窗棂上,鲜红的蔻丹在暖风里晃。

    她少女时那点子张狂,如今都沉淀到底色里头去了。

    杜若闲闲弹了弹指甲,拈了块桌上的点心尝。

    “你们府上的蝴蝶酥做的不错,回回来都能饶上一块。”

    子佩低头看桌上摆的湖蓝色细碟子,拿胭脂色细细画了西府海棠,那酥是鹅黄色的,两相映衬,尽是春日风光。

    “我实话说与你,你又要当我受了那几个妾侍的欺辱,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其实当真不是。譬如你,如今是有卿卿,倘若没有呢?难道就看表哥那几个儿子处处不顺眼么?咱们做主母的,执掌了家业,上下几百口在手里吃饭,哪还会像寻常妇人一般,心心念念只攀比谁能多占郎君的心思?固舟才三十三岁,你别笑话,我都替他顾虑往后了。生意嘛,往大了做没个头,他早年风里来雨里去,落下一身病,阴雨天老嚷骨头缝子疼,在人前还不能露相。我真恨不得大郎大几岁,把这副担子接过去,我们俩口儿好过几天轻省日子。”

    “既然早晚要交出去,你何苦往里头贴?”

    “不然呢?我不掏出来,人家也知道我有,眼巴巴看着,这日子还怎么过?横竖我是没儿女的,到了也得在他们手上发送,不如存心留些体面。大郎生母是裴家一个部曲的女儿,固舟心里提防她,并不宠爱,孩子一向在我手里带着,我肯看顾他阿娘,他便念我的情分。妻妾相争这种事,从前我做过一遭,知道妾侍的苦处,即便那时我也不是为了与薛氏性命相博,不过是争一口气罢了。难道现在我反而要做那等恶毒主母,把人家往死里摆布?你知道的,我做不出。”

    杜若听得似有所思,随口应道。

    “我又不是叫你去打打杀杀,不过是多留个心眼儿罢了。大郎虽好,到底年纪大了,认得人知道事儿,你不如抱二郎到手里养着,他更心疼你。”

    子佩把指甲比在光下照照。

    “这些花花肠子,我动不过你,我也懒得。”

    两人相处了十年,彼此的性子都有数。

    子佩骄矜,但也正直,也软弱。从前与杨玉争寿王,争不过便躲,要不是李玙撺掇,定然走不到向废太子自荐枕席的地步。可是次后惠妃折辱废太子,她却一蹦三尺高,为的并不是情分,而是看不过眼。

    反之杜若,面上娇软服帖,其实又刁滑又刚硬,为达目的什么都干得出来,大有匹夫不可夺志的勇武执拗。

    杜若本来也没想硬扭着她行事,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花树下卿卿上蹿下跳,不肯静下来吃葡萄。

    她慢腾腾道,“你心里有数就行,裴五好不好,我不拿眼睛看,只听你一句话。好呢,就搁着他,哪日不好了,我替你收拾他,都不用惊动阿玉或是太子。”

    子佩听了好笑,一根手指头点在她额头上。

    “你手里有几条人命?口气大的,夜里蒙脸扮江洋大盗么,快从实招来,你犯过什么要案,做没做过朝廷钦犯?”

    一时侍女来回说午饭得了,子佩便问杜若,“你想在哪一处摆饭?”

    “卿卿惦记你那两棵白牡丹好久了,该开了吧?”

    “那就去水亭子里坐,牡丹也开了,那两只鹤也在,吃完刚好追着打闹消食。”

    “上辈子做了和尚偷肉吃,这辈子就投生做你家的鹤。”

    两人手挽手往外走,铃兰牵着卿卿在前头,龙胆与凤仙在后,一路樱花烂漫,风过时初雪般溶溶落落,路边丛中草花细密,花型单薄而色艳,各色皆有。

    杜若随手拢一把,如佳人相聚,粉面相映,清妍秀润。

    子佩看她盈盈含笑,眉间却似有一缕愁思。

    “你还有什么不足?日子长久安宁,夫妻和顺,弟弟又争气,就连生个娃儿也比别人乖巧。福太满了该倒出来了,快分我些。”

    杜若立时指着腰上似笑非笑,“刚好,这二两多出来的肉分给你。”

    子佩笑骂,“呸!我不要,你给阿玉去。”

    因提起杨玉,杜若脸上的笑意顿了顿,望眼跑远了的卿卿。

    “她的事却难办,向圣人提了几回,总不肯给个封号,圣人的年岁,明年就满一甲子了,万一哪日撒手……”

    子佩唬了一跳,忙摁住她手。

    “这话你也敢说?!”

    杜若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并没有半点犹疑忧惧。

    “这话人人心里头都盘算,并不为我是太子的家眷,就连想都不能想了。你放心,我只与你面对面说。”

    “圣人再真龙天子,生老病死总是熬不过去的。我听太子说,前几日射柳,惠妃留下那个小儿子将好弱冠,箭术好了得,五十步外正中靶心,圣人一时看得高兴,亲自下场,竟全射偏了,十几支箭,连靶子都没挨着。”

    “啊?”

    子佩奇道,“这有何难,连我都能上靶,就只射不中红心罢了。”

    “你又胡吹!打从你嫁了裴五,骑过马么?开过弓么?日日捧着个算盘,我不来寻你,你就坐在店里,你还记得你是姓杨的?祖上领过兵打过仗的?”

    子佩顺嘴吹完也觉滑稽。

    “也是,别说如今,打从出阁就没摸过缰绳。”

    杜若在裴府总是格外散漫,比在乐水居还自在,散着步子倚在子佩肩头。

    “圣人当众丢了脸,老大不高兴,打发了儿子们,转头便请太医来瞧,才知道症候不浅,不单眼神不济,连手也抖搂……到时候怎么处置阿玉呢?倘若是嫔妃,奉养终身总是应该的。”

    子佩脱口。

    “谁想要后头帝王的供养?把人当个金身菩萨关在内宫,算日子死罢了,连我都不乐意,阿玉哪受得了?十天半个月就要撞墙。”

    杜若道是,四处张望过,把声音压得更低。

    “可是她有的挑么?留条命就算好了,明面儿上,她是为圣人祈福的女冠,真到那时候,宫里的僧道教士,各路神佛,好几百人,通通都要陪葬。难道礼部殉葬的名单批下来,太子反倒四处张扬,说她不是女冠,而是圣人的禁脔么?这笔烂账翻起来,就是新君成心抹黑先帝了。”

    子佩从没想过这一节,讷讷为难。

    “那……再不好听,总归是真的呀!从□□皇帝就不让后妃殉葬了,阿玉死在这上头,可不亏大了!”

    “她是聪明人,所以一个劲儿提拔她堂兄杨钊。可那人你见过的,卖相么,倒是高高大大,一副油嘴皮子,奉承圣人在行,真办差,前前后后得一班子人替他开道扫尾。难得圣人诚心提携,就看扶不扶得上墙吧。”

    听话听音,杜若不待见杨钊,多半也是李玙的态度,但是这些事距离子佩太远,她插不上嘴,只得笑一笑。

    “新君登基,有表哥,有你在,再难办也亏待不了阿玉。我倒是发愁,等你做了皇贵妃,还能出宫来瞧我么?或是我进宫去看你,多么的不方便。”

    杜若听了不做声,这句话难就难在未必。

    与区区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相比,李玙万万不能冒被史官攻击,败坏先皇声名的风险。

    这几年杜若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杨玉是她亲手送进长生殿的,所以这件事要收尾,也非得从她手上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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