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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新叶有佳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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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雪阁。

    果儿提着李俶的衣领子扔进屋里, 像扔一头死皮赖脸的野猫,动作之大,摔得李俶在地上打了个滚, 爬起来时鼻子上青了一块。

    李玙端坐上首,一身长襟素服, 才烘干的头发散着, 气哼哼的指着他问。

    “你调唆你妹妹给孤下套?”

    李俶不服气,挺起腰直视他。

    “三妹妹天真贪玩,大半夜一个人瞎跑,儿子是好心,教她遇事长个心眼。”

    “好心?”

    李玙恶狠狠瞪过来,两个眼睛像要喷火。

    “她不会水,你算错一丁点儿, 她今晚就完了!”

    说完,李玙好像觉得这话不吉利,讪讪端起茶碗,改口道,“即便人没事, 吓坏了怎么办?”

    李俶看他一眼, 叹口气,莫名带出几分男人间的推心置腹。

    “三妹妹不是小门小户的闺女。圣人能杀亲儿子,太宗能杀亲兄弟, 李家当年太原起势时,还出过战功赫赫的平阳公主。她虽是女孩儿, 身上一样流着宗室的血,谁能保她一辈子平安?阿耶当真疼惜三妹妹,便该教她这些。”

    李玙打了个磕巴, 李俶还没说完。

    “倘若杜良娣生的是儿子,阿耶也这么没边没沿儿的宠?还是因为杜家身份低,阿耶打从起头儿就没打算给她体面?”

    “你是你,她是她。”

    李玙避重就轻,一闪念反问。

    “你以为自己大了,能向圣人要差事了?说罢,想去都护府,下州郡,还是就在长安附近?”

    李俶惊喜的没来得及分辨他的口气到底是责问,还是提醒。

    他往前走两步,努力克制住沸腾的热血。

    “……儿子想,想效仿信安郡王,为李唐开疆拓土!”

    信安郡王李祎出身宗室,正是开元十七年攻下石堡城,拓地千余里的功臣。自他起,李唐的旗帜才算真正插进吐蕃心脏。可惜好景不长,开元二十九年,盖嘉运就把这块宝地给打丢了。

    圣人悔之晚矣,接连调兵,直到天宝二年,新换上的皇甫惟明连战青海、洪济城、石堡城三地,斩首三万余人,不可谓不是大捷,却独独没夺回石堡城,且折损了副将诸葛誗,时至今日,这块吐蕃口中肥肉还吊着圣人的胃口。

    圣人对石堡城志在必得,更换皇甫惟明更是指日可待。满长安城的儿郎都眼巴巴等着,看谁能把这份儿天大的功勋收入囊中。

    “嗯……喜欢打仗?”

    李玙眯起眼睛打量儿子,那张方才还怒意横生的面孔转瞬间便充满了夺人心魄的专注和威慑。

    李俶涨红了脸,生怕李玙不欣赏,更怕错过机会,囫囵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子不想一直困在京里。”

    “志气有,本事怕还不够。孤听说你在校场,单人匹马能闯荡五人结阵?”

    李玙摘下绿玉扳指,扔到他怀里。

    李俶愣了。

    他一直以为李玙不关心,有些亲王会去百孙院监察儿子功课,李玙从来不去。

    “阿耶!要不,您亲自来看一场?”

    他想不出要怎么表达赤胆忠心,急切之下居然膝盖一软,差点磕头。

    李玙啧了声,出手飞快,在他膝盖上托了一把,就给轻轻抬起来。

    李俶的面孔还略显青涩,却已隐约显露出李家男儿惯有的深邃英俊的轮廓,假以时日,他的风姿气质将如草原上的白杨树那般坚韧笔挺,卓尔不群。

    李玙横竖打量半晌,突然有感而发。

    “你是孤的长子,自有你的身份在。即便有日孤丢了这个顶子,只要圣人不推罪及你,你还当抬着头走路。”

    这话有些深意,可是李玙没给他功夫慢慢琢磨。

    “太宗、高宗两朝,边疆战事不断,有胜有败,算总账还是扩张。则天皇后称帝初期,为除后患,震慑人心,杀了一大批能征惯战的名将,以致安北、安西两大都护府全盘丢掉,直到局面稳定才重新收复。新的胜仗,自然有新的名将,新提拔的百户、千户,新分下来的田地……咱们坐在京里,眼角一扫,只看舆图,那是一年更比一年强。不过里头白白耗损的,亦是我大唐的精血。”

    李玙投给他一缕从没见过的冷漠目光,加重了语气。

    “这种仗,打的就是大明宫里的一句话。譬如眼下,石堡城死几万人,也不过就为了得圣人一个笑脸。”

    李俶张张口,一刹那不知道说什么。

    他总不能附和阿耶批评圣人。

    没想到,李玙话头一转,竟又夸赞起圣人来。

    “自来能养民的便是明君。独圣人天纵之才,不仅能休兵养民,还能改良战法。从前我大唐的步兵靠一双脚千里迢迢走去边疆,还没见着敌人的面儿,脚底板就烂穿了。圣人舍得花钱,轻骑兵有骏马,步兵有驴,人人配两匹,一匹骑乘,一匹驮运装备。国家富庶,将士们能吃饱穿暖,有马有甲,就能当胜仗,常打常胜,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国中便能安享太平,积蓄资财。”

    李玙顿一顿,欣然考校李俶。

    “唐军兵种几何?”

    “弓兵、弩兵、步兵、轻骑兵、斥候军,还有驻阵军。”

    “内中战力最强的是?”

    “斥候军单兵作战最强,常用于突击敌人最薄弱处,游刃有余。”

    “嗯……”

    李玙面无表情的继续问,“单兵的装备有哪几样,你知道吗?”

    “唐刀、陌刀、弓一把,箭三十六只,甲胄、头盔,粮食口袋。”

    “驮马身上呢?”

    “毯子、被褥、毛毡、三双麻练鞋、兽毛大衣、小刀子、小错子、钳子锁链、药袋子、盐袋子、火石袋子、磨刀石、帽子、毡帽子……”

    李俶绕口令似的一骨溜背出来。

    李玙平淡地点点头,“下次与人对阵,把这些东西都扛在身上,一对五,还能赢,孤便去瞧你。”

    李俶整个雀跃而胸有成竹的神情登时变得十分古怪。

    百孙院教习兵法武功,从来不让真刀真枪对阵,人人点到即止。

    所谓以一敌五,双方都是赤手空拳肉搏。李俶生来有股狠劲,能下重手,便占了先机。可最厉害那场,也就是打得仪王次子李侁手臂脱臼。

    实话实说,他还没见过血呢!当真持械对打,铁器沉闷的削在肉身上,真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

    李玙有点儿不耐烦,“扛不动?”

    “扛得动!”

    李俶急忙答应下来,看李玙心情颇好,舔舔嘴唇大着胆子问。

    “阿耶,当初您与谁练的刀枪?伴读吗?”

    李玙有些吃惊他思路转换的方向,嗔笑了声,悠闲地向后仰倒深深靠近扶手椅的靠背里,慢条斯理逗弄儿子。

    “就是你想投效的那个人,现任朔方、河东节度使——王忠嗣。”

    “王将军?!”

    李俶猛地握紧拳头,绷着劲儿,介于信与不信之间,声音都有些发抖。

    “那,谁胜谁……”

    话就在嘴边,可他及时刹住,改口期盼地问。

    “王将军骑射定然一流,吧?”

    李玙灿然一笑。

    “骑射两说,单论临阵刀剑肉搏,他打不赢孤。”

    “啊……”

    风沙中一枚尖锐的钢箭破空而来,叮的定在他眼前。

    李俶呼吸倏而屏住,肌肉绷紧,目光僵直而惊悚。

    王忠嗣,那是帝国至高无上的战神!

    曾经大破奚、契丹联军,一己之力降服契丹三十六部;又曾大破突厥叶护部落,取可汗首级至长安;还曾大破吐蕃,射杀吐蕃两个王子,使生性冷硬的吐谷浑不得不降唐。

    整个李唐的西面边陲,从西北到西南,延绵两千多公里,数十个部族,每位在任头领,甚至他们的阿耶、祖父,都曾是王忠嗣的手下败将。

    李俶曾私下猜测,圣人打算派去接任皇甫惟明的就是王忠嗣,因为他长期掌握着距离长安最近的两个藩镇,也是帝国最重要的藩镇,朔方和河东。

    这足以说明圣人的信任,卧榻之侧由他来守卫!

    李俶甚至希望石堡城对决能晚五年展开,等他长大几岁,便能跟在王忠嗣左右,做校尉也好、都尉也好,经一回真正的风浪。

    “王将军……真的,打不赢阿耶?”

    李俶将信将疑,激动地咽下一口唾沫。

    李玙仿佛一潭深水,把情绪压制在深深的湖底,丝毫没有被少年人鲁莽冲动的质疑激怒的迹象,散淡中带着点自矜骄傲,耐心启发教导。

    “你不信,等你打遍百孙院再无对手时,孤下场认认真真与你单打单,如何?倘若能赢孤,到你弱冠之时,孤准你配一套自己的班底。”

    李俶心里一个咯噔,抬头不可置信地紧盯李玙。

    ——连圣人都不曾准许李玙搭建班底!

    说是立储,本朝的太子,比高宗、中宗朝的亲王出阁还不如。

    李玙没有东宫卫、没有僚属扈从,表面上有个詹事府,也设立了三寺十率府。可这些人一年到头,只有大节下能来太子府请安祝祷,平日连见都见不着李玙的面儿。太子尚且如此,郯王、寿王、永王、咸宜公主等更是等而下之,王府官署、亲王国官署、公主邑司,全部形同虚设。

    李俶越想在六郎之下闯出一条新路,就越看清自身一丈之外,有一张尖锐狰狞的大网,不仅紧紧束缚着他,更把李玙缠绕得无立足之地。

    可阿耶这样笃定地承诺……

    二十岁?

    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阿耶的意思难道是三年之内,就能把本就属于储君的权力抓在手里?

    难以遏制的征伐本能让李俶头脑发烫,建功立业的冲动在他每一寸血管深处咆哮,让他既兴奋又不安。

    但转瞬之间,李俶冷静下来,意识到在李玙羽翼庇护之下,他并未直面过风雨,从未干成过什么,还很缺乏自信和掌控力,一想到独立门户的可能性,下意识就心虚起来。

    李俶粗重喘息,片刻倏然抬眼紧盯住李玙。

    “那,阿耶想不想上阵打仗?”

    “你现在想的,孤当初都想过。”

    李玙的谈兴上来,松散地咧开两条腿,很不矜持地用手指点着儿子的胸口,眼神似乎带了醉意。

    “什么万里疆场,扬名立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阿耶为什么没去?”

    李俶迫不及待地追问。

    “现在固然不合适,可当初阿耶还不是储君的时候,向圣人请命,跟随王将军出关迎敌,当是历练也好呀。”

    李玙哈了声,明摆着嘲弄他的幼稚。

    “现在孤能让你去前线吗?刀枪无眼,倘若韦家有意绝你的性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孤能如何?杀了六郎替你报仇吗?”

    “……”

    李俶搁在膝盖上的手顿时抓紧了。

    原来阿耶和韦家并非亲密无间,即便他一直尊奉着太子妃的颜面,私底下竟是这样防备韦家。

    突如其来的,李俶从李玙的眼睛里看到了朔方的风沙和血光。

    即使他很清楚,阿耶从来没有踏足过那片刀山!

    少年稚嫩的胸膛猛地卷起一股熊熊野火,冲动的替换了崇拜的对象,由誓死追随王忠嗣改为就在阿耶帐下做一员骁将,替他打前阵,替他清扫战场……

    甚至替他,像一把尖刀插在敌人肋间!

    “别打杜良娣的主意,替孤护着你妹妹。”

    李玙冷不防给这场交心的谈话收了尾。

    作者有话要说:  本场三郎教子。

    之前有读者说,李俶的个性看起来很冒失,得罪这个那个,怎么能担当大任?

    其实小孩子很会察言观色,冒失换句话说也是有进取心。

    李俶如果是李隆基的儿子,不至于笨的四处留痕,他本能地知道李玙不杀儿子,相反,七分打击三分鼓励,才去试探李玙的底线。他的各种冒失,相当于小老虎在亮爪子,说,阿耶,我爪子已经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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