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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飞在青云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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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愣了。

    就这么一愣神间, 思晦咳嗽了声,“阿姐,这桩事没有万一, 杜家与太子同进退,倘若太子斗不过相爷, 我今年出不出仕也都一样。”

    水银样月光铺陈进来, 像条白练披在思晦身上,衬托得他闪闪发亮。

    进士及第的荣耀,哪个少年不向往?簪花骑马游长安,光明正大做天子门生。

    杜若沉默良久,才涩声道,“罢了,你有你的主意, 这消息原是极机密的,回去不要漏给旁人知道。过阵子阿耶听说,定要胡乱猜疑,你替我劝着些。旁的都与他不相干,谨言慎行, 不惹祸就是帮我大忙。”

    思晦喜得眉飞色舞, 一叠声道是。

    “要考就好好考,没有下场发现不成,又找太子找补的道理。到时候名落孙山, 我便把榜文抄十份贴在你院子里,叫你记住自以为是的耻辱。”

    “这是自然, ”

    思晦反过来安慰她。

    “阿姐放宽心,太子多年深耕,又占着储君名分, 必能胜过相爷一筹。”

    送走思晦,杜若捂着手炉站在窗下看雪。

    当初她眼界浅窄,一次两次走进忠王府,却没看出李玙胸中丘壑,反而诧异他为什么用一道佛楼隔断妻妾。

    直到立储以后,礼部请旨翻修荒芜已经三十余年的东宫,设计图纸和备办的物料清单源源不断送到手上,杜若才骤然明白过来。

    原来这座忠王府,打从一开始,就是按照东宫该有的格局设计的。

    出宫开府时李玙才十四岁……

    铃兰替杜若打起轿帘,扶她稳稳坐进去,抬轿的嬷嬷步子重,踩在浮雪上发出嘎啦吱嘎的声响,纵然长廊倾斜向上,一步步还是实打实,半点都不带颤。

    清冷的月光无孔不入,顺着帘子飘飞的一角流淌进来,洒落在掐丝铜胎小手炉上,把那青绿的色泽侵染得发白。

    杜若偏了偏头,摘下手串挂住窗幔,风倏然停了。

    “良娣。”

    铃兰在外头唤她。

    杜若俯身下轿,抬眼见两个人高马大的兵,都年轻,羞得要看不看的,故意板着脸盘问。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此处内眷不得通行!”

    铃兰一口气提起来,想命他们通传坐镇仁山殿的长生,然杜若已开了口,音调端雅,带着股毋庸置疑。

    “妾不通行,就在此处。”

    两个兵公事公办,把□□往前一倒,指住杜若。

    铃兰忙挡在身前。

    就在这时,一个甲胄周备,帽子上横插根羽毛的都尉跑过来,往杜若身上溜了眼,俯首道,“良娣莫怪,他们几个眼拙,没瞧出良娣身份,实在唐突了。”

    都尉回头大声喝令手下。

    “没大没小!快请良娣恕罪!”

    这话一出,左骁卫也好,亲卫也好,都跑着迎过来,弓身等她吩咐。

    杜若摆摆手,只在仁山殿前来回踱步。

    漫漫长夜,雪花溶溶洒洒,不止不歇。饶是长生精细,叫人两个时辰出来扫洒一回,青石板地上还是积了不少。

    杜若的绣鞋是细绫子扎的,禁不得水浸,没几步就湿透了。

    长生来得迟,也是没想到半个时辰前才召去问话,这竟又亲自走了来。他右手挑灯笼,左手提着把油纸伞,急急问。

    “良娣何必在这儿等?山上风大又凉,仔细临天亮雪下大了,白白冻坏人,奴婢们不打紧,良娣千金之躯,受不得。”

    杜若揣着心事,见了他就好比瞧见李玙那样亲切,不由得牵唇一笑。

    “妾不等人,就是看看雪。”

    她指长生手上提的红鸾纸灯。

    “中贵人记不记得那年?”

    长生偏过头,几缕鲜红的卷发从高山冠底下漏出来。

    “良娣说哪年?”

    杜若含笑接过伞撑开,不打到头顶,只把伞柄垫在右手掌心里悠悠的转。那伞面是浅近的月白底画了樱花,一转起来,花瓣就跳跃成模糊的色块。

    长生嘿嘿一笑,哦了声,恍然大悟。

    “原来是良娣种下的根由。奴婢那年捡了把破伞,想扔,太子偏不让,后来伞面都划烂了,骨架子还叫留着呢。”

    ——————

    乐水居。

    天亮李玙才回来,从连廊往屋里走,步子散漫,远看就知道喝了不少。杜若早拆了簪环,迎上来第一句便贴着耳道。

    “殿下千万莫为韦郎官喊冤。”

    “孤知道。”

    李玙站在灯下,瞧出她按捺焦急,挤出笑来对着他,片刻疲惫地揉一揉眉心,杜若扑到他怀里,两人互相抱着。

    “前晚惟明才见过他,今日就两个都扣了,孤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成同党。”

    他是这个态度。

    杜若放下半颗心,转而又问。

    “可……前晚皇甫将军亦见过殿下,相爷怎不连着殿下一起告发呢?”

    李玙找了张椅子坐下,闭着眼。

    “李林甫这个人,瞧着谨慎勤勉,其实最最阴沉小性,怕人报复。他敢首告,断没有放孤一马的道理,所以多半,是圣人护了孤。”

    杜若有些呆,听惯他对圣人指斥怀疑,头一回听见慈爱回护,反不敢信。

    “拈轻怕重,势取平衡,就是圣人的本性。孤势大时,他忌惮孤,可是李林甫敢公然越过他敲打储君,势力便不比孤小。想换掉太子,栽赃就是了,想换掉李林甫却难。照孤猜测,他此刻恐怕忌惮李林甫更多。”

    “所以……殿下还是要示弱吗?”

    李玙看过来,眼里寒光闪闪。

    杜若嘴唇发干,忽然激灵了下,想改口,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李玙冷冷甩出一句,“如今连你也嫌孤软弱。”

    杜若笑得勉强,挨着他解释。

    “家国天下全在殿下寸心之间,能不小心翼翼吗?这个担子给别人挑,未必能挨这么久……”

    杜若从前何等佻达执拗,是看见棺材也不落泪的顽劣女郎,陪他这么多年,也变得前怕狼后怕虎起来,再没有我偏爱逆天改命的洒脱了。

    李玙满怀歉疚,手臂合围搭在她腰上。

    “孤叫你失望了吧?”

    ——他声音极轻,连雪落下的扑簌声都能轻易盖过去,可是内里沉重的哀叹却极重,是向往自由的生物从胸腔深处发出的悲鸣,犹如白鹤折断翅膀,犹如骏马深陷泥沼。

    生命或许还有很长,可他的巅峰时刻似乎越来越远。

    杜若忽然发现酝酿整晚的安慰都走错了方向,他根本没有担心过自家下场,想的全是别人。

    “韦坚、惟明,是国家真正的栋梁之才啊……”

    李玙语带哀泣。

    “杨慎矜已老,除去韦坚,财税后继无人,军事上,王忠嗣坐镇西北已经吃力,再加上西南,鞭长莫及。早知如此,孤何必急于一时,让他们参详石堡城之战究竟需要多少军需?”

    原来皇甫惟明与韦坚见面,真的出自李玙授意。

    杜若沉默着。

    可惜这授意的目的无论如何不能向圣人解释。

    对一国储君而言,谋朝篡位和艰难忧国之间,根本就没有区别。

    李玙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借此把破碎成哽咽的声调收拾起来,发布他的第一轮应对。

    “叫小圆来,她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杜若猛地一抬头,怔望着陷在圈椅里,把头发囫囵成个炸毛猫的李玙。

    现在她真的嫌他软弱了。

    从前安排小圆与假杨家联姻,求几位夫人吹枕头风也就罢了,眼下,圣人才刚夺走他的能吏和干将,他竟就要赶热灶拿女儿献媚取宠……

    杜若忽然想到:这和杜有邻有何不同?

    悸动的战栗涌向四肢百骸,杜若打着颤,下意识抓紧他的肩,像要把内里那个真正的李玙挤出来。

    “去呀……你愣着干什么?”

    李玙听见她嘶哑的呼吸,感知到她的颤抖,不知为何竟有些快意,甚至报复性的想,不是你说的吗?刀山火海陪我过,现在后悔了吧?

    杜若克制着,俯视他,觉得那张脸越发阴冷了。

    ——————

    小圆被果儿拖来时睡眼惺忪,身上俨然是昨夜浪游的窄袖男装胡服,想是回来倒头就睡,没来得及换寝衣。短短上衣落在膝盖上,两条修长的紧身裤腿塞进明黄皮靴里,潇洒的像个猎户。

    李玙见到女儿这副打扮,面色沉下来。

    “谁许你穿成这样招摇过市的?程娘子吗?还是杜娘子?”

    小圆宿醉在身,揉着眼,听到呵斥才抬起头,只见阿耶双眼赤红,像个饿虎要吃人,登时清醒过来。

    她有点怕,舔了舔嘴唇。

    “阿耶……我我昨儿与二哥打赌,赌输了,输的要扮昆仑奴。”

    “我问你哪句,你就好好答哪句,不要瞎七搭八。”

    “是,女儿打赌输了,所以穿成这样。”

    小圆摸不着头脑,无助地满屋子看,只有杜若和铃兰。

    她只好向杜若求援,圆圆的大眼睛已经含着泪。

    “杜娘子,您听见我与二哥打赌的呀!”

    李玙冷冷哼了声。

    杜若忙道,“是,昨夜孩子们玩投壶,小圆原本……”

    “你别吵。”

    李玙寒声打断杜若,并不放过小圆,反瞪着她皱成一团湿哒哒的脸颊和鼻子。

    “兰亭活不长了,韦家两个女孩儿要进掖庭。你下回去给圣人祝寿,兴许就是她们跳舞助兴。”

    “阿耶说什么?!”

    小圆吓得陡然清醒过来,再开口已带了含糊的哭腔。

    “昨夜,昨夜女儿才见过丹若和金罂!为什么要去掖庭服役?”

    丹若和金罂便是韦坚两个女儿的名字,亦都是石榴的别称。韦家代代女眷都用花卉命名,好比青芙、英芙、水芸、水芝都是荷花。

    小圆一副可怜相,直勾勾回视李玙,绞着手指无措地哆嗦。

    杜若简直看不下去。

    她们是她的手帕交,好比杜若上学就认识英芙和子佩。

    也许比起小圆,她已经算是幸运,虽与英芙交恶,至少大家都还衣食无忧,活在这个位份上。

    一片令人胆寒的沉默。

    原本该进来熄灯的侍女被合谷和太冲挡在外头。

    太阳升上去,檐下那一排羊角灯还亮着。

    那种淼淼的光,在夜里温柔匀净,叫人觉得温暖,在白日里便犹如月光萤火,自以为是的叫人发笑。

    “你的婚事,程娘子不舍得,便拖下来了。”

    原来还是为这个。

    小圆并拢双腿,肃然又自矜地挺直了腰杆,恢复自信利落的模样。

    “阿耶何必吓唬女儿?”

    小圆抬了抬下巴,满脸防备和不解。

    “宗室女的前途在何处,杜娘子前番已经讲给女儿听了。”

    “哦,所以你愿意了?”

    李玙冷冰冰地。

    “贵妃的来历,你知道吧?真杨家自甘堕落,独子尚公主,嫡女一个嫁作商人妇,一个嫁给无名小吏。假杨家呢?贵妃承宠六年未有子嗣,圣人已经六十二岁了,即便想另立幼子……”

    他狰狞地一笑,“也要问孤同不同意。”

    “所以阿耶为什么巴结假杨家?明知道他们家不是勋贵,只要人死灯灭,熬过这关就完了!”

    杜若听得心惊肉跳,简直对小圆刮目相看。

    这种诅咒圣人去死的话,唯有宗室子最信手拈来了。

    李玙倒是颇为欣赏,徐徐放轻了声气儿。

    “你说的很是,孤就是借你这个名头过关。只要过得去,来日论功行赏,你便是我大唐的长公主。”

    杜若垂着眼,瞧小圆搭在身侧那两只细白的手掌,长长的指甲、鲜红的蔻丹,从战栗而渐渐握成拳头。

    她忽然笑了,比起杜有邻,李玙至少还能提些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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