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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飞在青云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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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芙徐徐点头。

    “邸报说你二哥与皇甫将军同游道观, 闭门喝茶,却没说那日更早些时候,你二哥还在平康坊见过太子, 包了座三层小楼,没叫歌女舞姬侍奉, 就他们俩, 门窗全开,洋洋洒洒亮在满街百姓眼里。”

    “这是什么意思?”九郎越听越糊涂,倾身问她。

    青芙拂袖,闷闷把脸朝向一边。

    “你个不入流的杂官,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他们是怕被人偷听,故意敞着门窗。据说从街上看去,两人身影印在月亮上, 俨然谪仙子。”

    九郎面色刷地就白了。

    两个人的呼吸此起彼伏,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声音,甚至连空气都渐渐凝滞。

    许久九郎才试探着慢慢请教。

    “王妃想让我把这话捅出去?这如何使得?太子在位,韦家好歹有些倚仗,倘若连太子都掀下来, 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韦家如何, 不是不干你事吗?”

    青芙一点颜面都不给他留,硬邦邦大声质问他。

    “你抖出那个忘恩负义的,叫他做不成太子, 刚好给你亲妹妹报仇!”

    九郎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走避, 青芙一针见血地扎在他心上。

    “又要绷面子,又要得里子。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全是读书人。太子风光时, 你偷偷摸摸背地里吐唾沫,便以为是替你妹妹讨公道。如今我把刀子递到你手上,你倒怕起来了!”

    九郎的脸红透了,梗着脖子反驳。

    “太子与你无冤无仇,你怎么想出这么个玉石俱焚的法子?”

    青芙似乎顿了下。

    但那只是极其迅速的一瞬,她立即沉沉地大口喘气,像才从湍急河流中挣扎出来侥幸得生的人,一口一口从肺叶深处搜刮空气,闭眼冷冷道。

    “——他确是与我无冤无仇,所以方才我是教你解这个死结的法子。”

    “这……”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青芙语声淡淡的,但表情很坚决。

    “你二哥是替太子跑腿,圣人知道,相爷知道,诸位近臣都知道。圣人心里偏袒儿子,念你二哥的情,所以三天没动刑讯,只晾着他。圣人是用你二哥向举国上下摆一个姿态,谁都能动,唯独太子不能动。韦家却不能不管。万一李林甫来个釜底抽薪,直接取了你二哥性命,便伸着脖子等他砍么?这时候你去点破这层窗户纸,圣人便不得不对太子小惩大诫,轻轻揭过。不止如此,他还会记得你至纯至孝。”

    “啊……”

    九郎恍然大悟,僵直地保持住跪姿,手搭在推门而出的高度。

    他有万千个理由怀疑青芙说辞,甚至怀疑她居心,可是他没有,反而像得了醍醐灌顶一般,陷入深深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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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院。

    香樟木苍翠的树冠底下,三个石墩子围着个石头圆桌面,四下藤蔓植物攀附游走,把细长的触须搭在桌椅上,像虫子细伶伶的脚。

    一个人蹲在草堆里,头发胡乱挽成一把揪,蜀锦裁的石榴红裙子沉重,把草稞子成片压住翻倒,到膝盖头都被倒伏的草淹没了。

    她背对着人窃窃自语,嘤嘤嗡嗡听不清说什么。

    李玙不大想走近,别过脸吩咐雨浓。

    “叫她起来。”

    雨浓和杜若对看一眼,走去搀扶英芙,却被她一惊一乍甩开,跳着脚指斥。

    “叫你别来吵我呀!才斗上呢,这又跑了!”

    李玙皱眉瞧。

    原来地上搁了个荷花缸当钵子用,英芙左手握着个竹节桶,右手捏着根狗尾巴草,嘟着嘴很是不满地瞪着雨浓。

    他有些疑惑,然来之前杜若特意铺垫了几句,因此他和煦地问,“寒冬腊月的,你的蛐蛐儿还能打架?”

    英芙闻声转头,这才看见他。

    逆着阳光,散碎光影下一个高挑的身影,穿浅绯色的圆领袍衫,肩上袖口销金刺绣,领口露出一点白纱中单,清贵的来俊逸逼人。

    她眼神抖了抖,把手里零碎塞给雨浓,掠掠头发便蹲身行福礼。

    “殿下,我失仪了。”

    她竟能认出李玙?

    三人都感到惊诧,尤其是雨浓,轻呵了声,提醒她。

    “太子妃,殿下今日专门来瞧你的。”

    英芙大大方方走到李玙跟前,把手向前一比。

    “是啊,我等殿下来很久了。”

    李玙被她推着往前走,杜若拖后几步,随在雨浓后面。

    英芙黏人的厉害,竟靠过去倚着李玙的肩头喃喃。

    “殿下,我做了好久的噩梦,梦见你再也不理我了,好可怕……”

    李玙只得安抚她,且分出一只眼睛转头来找雨浓,可是两人还没搭上眼神,英芙已伸手把他的头扳回去。

    “你看她干什么?我才是你的娘子啊。”

    进了屋,英芙笑着让杜若坐了客位,转头向李玙絮絮说了许久,姿态温柔甜蜜。李玙顺着她的话一径抚慰,待她情绪平稳了些才问。

    “你怎么知道孤今日会来陪你?”

    “我……我梦见的。”

    英芙伸手去拉他的袖子,依恋地扯过来搭在肩头,挨了挨,仿佛要沾染他身上的温度,又有点恍惚,偏着头琢磨一会儿,犹犹豫豫说出实情。

    “是法师说,嫁了殿下,就能做皇后……我为什么要做皇后?”

    “是啊,你为什么想做皇后呢?”

    李玙含着笑,嘴角挑出一个落寞的弧度,不像问她,倒像是问自己。

    英芙认真思忖,忽然眼前一亮,想起来似的。

    “对了!法师画过三幅画送我,是我穿着皇后祎衣、鞠衣、钿钗礼衣的样子。”

    她急急回头问雨浓,“画呢?你快找出来给殿下瞧!”

    复得意笑向李玙,“可好看了!法师说,我是世上最配穿皇后祎衣的人!”

    “快去呀!”

    英芙不耐烦地提高声量,雨浓只得道,“太子妃忘了,出嫁前日,法师说那画僭越,已经烧了。”

    “哦……”

    英芙失望地低头对手指,一转念又笑起来,歪着头问李玙。

    “反正我明日就能穿上祎衣了,不如请法师进宫,再画一幅吧?”

    李玙神色变了几变,眉心拧紧,想去分清到底在英芙心里,更要紧的是后位还是含光,一时又觉得兹事无聊。

    英芙等了许久不见他应允,牵起袖子遮住半张脸撒娇。

    李玙软语哄她。

    “这个院子你住不得了,韦家的产业,不久也要整顿,孤替你寻了个道观,就在杜陵,离韦家祖宅不远。你先搬去,过后风平浪静时,想回家也便利。”

    终于言归正传,雨浓松了口气,拉下英芙的手臂,把她顽皮的模样露出来。

    “太子的话你听明白吗?咱们要搬家了,回杜陵去住,好不好?你念叨了几次,说想看山里腊月挂的冰棱,跟这儿不同。”

    英芙糊里糊涂笑,满口答应立时就走。

    于是合谷、翠羽等带两队人马进来,噼里啪啦打开三进院落所有的门窗,把箱子、包袱、摆设,库房里的玩器搬出来堆在院中,一一登记造册,装箱送走。

    雨浓生怕有人借机欺辱英芙,顾不得周全东西,只把最要紧一盒首饰打包袱挂在背上,紧紧陪在英芙身边。

    杜若看了觉得凄凉,叫铃兰去陪英芙站着,亲自拉了雨浓嘱咐。

    “我知道英芙这一向精神不好,不应当搬动,况且韦坚出了事,太子更该照看她终身。可是不知道韦八郎和韦九郎吃了什么人的撺掇,竟在金殿上胡言乱语,昂头替韦郎官喊起冤屈来,把圣人气得不得了,亲口喝问了几句,他们一脱口,忽然把太子扯出来。这下太子唯有先休弃英芙,再图后效。”

    雨浓哪里还在意这些,眼里浮起无边的荒凉。

    “良娣,奴婢只求与六娘还有口安稳饭吃,别的都不问了。”

    杜若侧着脸,任泪水汩汩顺着面颊而下。

    “英芙不问,你才越发要问啊!如今除了你,她还能靠谁?外头的事你不知道凶险,八郎、九郎被褫夺官职,在兴庆门杖责五十,以儆效尤,韦郎官判了流放岭南临峰郡,明日上路。至于孩子,兰亭同流,两个女孩儿没入宫籍。圣人的心思一天三变,难说太夫人和老宅能否保住。倘若不行,你有事先寻薛王妃,或是寿王妃,都强过找我。只要挨过这阵,等这案子过去,我自会替英芙筹谋!”

    杜若哀哀看着雨浓,忽然有大厦将倾的恐惧,捂住脸哽咽的说不下去。

    “良娣,六郎他!”

    雨浓双手捧着杜若的手,用力往里聚拢团紧。

    “我在一日,就保他一日!”

    杜若眼泪中含着骄傲,“原本他就该喊我小姨的。”

    ——————

    杜若和李玙并肩站在仁山殿上目送英芙出去。

    因是休弃而非和离,箱笼太多怕惹人疑心太子与韦家藕断丝连,所以铃兰仔细查验过,只让带值钱又不占地方的物件,收拾了再收拾,布帛压得紧紧的,拢共八个箱子。

    于英芙从小到大的排场而言,实在是折堕至极,然雨浓无力计较,只能默默点头接过账册。

    时近黄昏,云翳沉沉,雨层阴卷漫布,眼看就要来一场急雨。

    铃兰提着宫灯在前引路,潮湿黏腻的空气里人人沉默。

    雨浓忽然抬眼,望见晦暗中一点猩红的闪亮。

    那是地势较高的淡雪阁,因环种雪松的缘故,比别处更黑的早,所以一早就点上灯了。

    “今日我们被扫地出门,张良娣竟不来送送。”

    铃兰迟疑了下,好心劝她。

    “往后太子妃只有你一人陪伴,你再不能乱使性子,凡事只求圆融和顺,得过且过。想来你以为头几年禁足便是际遇最底处,可是出了这个门,外头人如何冷语相向,严力逼迫,你是想象不到的。我们这些人,时刻掂量主子的心境,主子顺风顺水,我们便松口气,主子遇到沟沟坎坎,便要预备躺下去当条桥让他踏着走。几个人像你那么轻松,只管助着主子的性子闹腾呢?”

    雨浓也不着恼,自嘲地点头。

    “往后自然越来越好,又不用回韦家,就算吃糠咽菜,反正只有我与她两个人,都是香的。”

    铃兰听了,提灯往雨浓面上照。

    凄凄风雨中,雨浓的面孔沉静如太湖石,散着发灰的水光。

    几年辛苦煎熬,又要敷衍又要安慰,她两鬓竟添出白发来,眉心几道浅纹,全是担惊受怕所致。

    不过眼下,她勾着唇角,倒是露出前所未有的松弛愉快。

    铃兰怔了怔,原来方才那些是真心话,并非赌气要强。

    “你当真陪我一生一世?”

    英芙忽然转身,灼灼盯着雨浓问。

    雨浓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糖塞到她嘴里。

    “诶?好甜。”英芙惊喜。

    “你喜欢每天都有。”

    雨浓平淡地说,伸手围住英芙的肩膀,她没有英芙个子高,还差一点儿,不过真心想够,踮踮脚就把她搂住了。

    铃兰微微张嘴,忽然之间明白了雨浓这个人,下意识念了句。

    “太子妃……”

    英芙笑嘻嘻地打断她,“什么太子妃,我叫韦英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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